機器護工

馬達嗡鳴,機器人蹲在床邊,水平伸出手臂。金屬手指攏在一起,形成拳頭狀的扶手。它變成某種帶踏板的輪椅,大腿成了座椅上支撐我臀部的地方。

可以靈活轉動的金屬脖子從座椅後背伸出來,頂端布置著兩枚攝像頭,上邊撲動的遮光罩仿佛翹起的眉毛;鏡頭下是一個揚聲器,覆蓋著金屬嘴唇,看上去就像是對人臉的卡通模仿。

“真難看。”我說著,還想表達點什麽,可是只能想到這個字眼。

我躺在床上,後背和脖子下邊墊著好些枕頭,這讓我想起很久以前的星期六早晨,我常常像這樣坐起來,慢慢地緩過神志,佩吉還在我旁邊睡覺,突然之間湯姆和艾倫會不敲門就闖進臥室,跳到床上,在一團混亂中砸到我們身上。他們帶著溫暖毛毯的氣息,吵著要吃早餐。

只不過現在我的左腿成了沒用的廢物,拖累著我離不開床墊。我的旁邊也沒有了佩吉,湯姆和艾倫站在機器人身後,帶著他們自己的孩子。

“它很可靠。”湯姆說,然後他似乎也無話可說。我的兒子跟我一樣,當復雜的情感湧上心頭,他也不善言辭。

沉默了幾秒之後,他的妹妹走上前,站在機器人旁邊。輕輕地,她彎下腰,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頭。“爸爸,湯姆請的假要結束了,我也抽不出更多時間,因為我得跟孩子和老公在一起。我們認為這是最好的選擇,比貼身護理便宜很多。”

我忽然覺得,這會成為時間之箭的絕佳插圖:家長投入到孩子身上的關愛與孩子能夠回報的,一點都不對等。這遠比任何關於熵的討論都鮮明得多。

糟糕的是,已經沒有學生來聽我講解。高中已雇用了一位新的物理老師和棒球教練。

我不想表現出脆弱,並開始引用《李爾王》的內容。我和佩吉不也是離開各自父母,去遙遠的家中照顧陌生人嗎?這就是生活。

我的身體成了負擔,可是誰願意像這樣成為子女的負擔?我的內疚之情應該超過他們。美國建國的一個前提就是不紮根,每一代人必須可以自由地在別的地方開始新生活,把老一輩像落葉一樣留在身後。

我揮揮仍然聽使喚的右臂說:“我懂。”我本該在這裏住嘴,可如果是佩吉,她會說得更多,而且總能說到點子上。於是我繼續說道:“你們做得夠多了,我不會有事。”

“機器人的操作相當直觀。”艾倫說著,並沒有看我,“跟它說話就行。”

機器人和我相互盯著對方。我在它滑稽的眼睛——兩枚攝像頭——裏看見自己扭曲瘦弱的形象。

我理解它的設計美學,高效的功能性骨骼通過可愛和古怪的設計手法進行柔化。我和佩吉曾看過一個節目,講的是日本照顧老人的機器人護工,其中解釋了機器人的可愛特征是為了誘使老年人從情感上投資和依戀算法驅動的機器。

我猜現在的我就是那樣,60歲,中風,沒用的老東西。我需要一台機器人照料和愚弄我。

“妙極了!”我說,“我們肯定會成為好朋友。”

“丘奇先生,你想閱讀我的操作手冊嗎?”

機器人的金屬嘴唇與聲音同步動作,聽起來可笑的聲音非常“計算機化”,而且沒有性別傾向,這顯然是大量研究後,避免誤入歧途的一項設計決策。讓聲音過於人性化,其實是在削弱虛構共情的能力。

“不,我不想閱讀你的操作說明。我看起來像是要拿起一本書的樣子嗎?”我用右手拽起無力的左臂,然後撒手任它落下,“不過我猜你能抱起我,帶我四處轉轉,讓我恢復一下運動的感覺;帶我健康積極地閑聊,以保證我的心理健康。我說的沒錯吧?”

我的爆發似乎驚得機器人都陷入了沉默。心情好上沒幾秒,我就感到空虛落寞,我日常的精彩時刻竟然是朝一台高大上的輪椅大吼。

“你能幫我起來嗎?”想著要跟一台機器講禮貌,我又感到愚蠢,“我想……洗澡。你能幫我嗎?”

它的動作緩慢而又呆板,不會產生危險,手臂穩定強壯,沒有一點尷尬地幫我脫下衣服進入浴盆。讓機器來照顧你有一點好處:在它的懷裏,裸體不會感到害羞或難為情。

熱水澡讓我感覺好多了。

“我應該怎麽稱呼你?”

“桑迪。”

這可能是市場營銷團隊在漫長的午飯之後,靈光一現想出的首字母縮寫,陽光自動護理設備[1]?管它呢,就叫桑迪吧。

根據桑迪的說法,出於“法律原因”,我得坐下來聽一段制造商的錄音陳述。

“行啊,播放吧。不過把音量調低,拿穩字謎,好不?”

桑迪在浴盆旁邊用金屬手指舉著折疊的報紙,我用還能動彈的那只手拿著鉛筆。一段音樂前奏之後,桑迪的揚聲器中傳出老練而又洪亮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