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繩記事

古者無文字,其有約誓之事,事大大其繩,事小小其繩。結之多少,隨物眾寡,各執以相考,亦足以相治也。

——《九家易》,研究《易經》的哲學著作,大約成書於東漢年間(公元25-220年)。

懸空村:

造化弄人。我這輩子,比有記載的歷史中的任何暔族人都見多識廣。不過,我也是目光短淺的第一人,幾乎是盲目到了極點。

5年前,兩名緬甸商人爬上山,進行一年一度的貿易之旅。他們艱難地攀上山路,穿過雲層,被打濕的頭發滴下水珠。還有一個陌生人跟著他們。

陌生人不像我見過的任何人,在我們的結繩記錄中也沒有對這種人的記載。陌生人身材高大,就連村裏最高的人——我侄子凱跟他相比還差兩尺。他臉色白中透紅,仿佛是臉上畫了顏色的阿羅漢塑像。他還有金發藍眼和高聳突出的鷹鉤鼻子。

名叫阿發的緬甸商人告訴我們,陌生人的名字叫湯姆,“他從很遠的地方來”。

“仰光那麽遠?”我問。

“比仰光遠得多。他來自美國,索伯長老,那裏遠得你都無法想象,甚至一只鷹不停地飛20天都到不了。”

阿發可能在誇大其詞,因為他就喜歡講些天方夜譚。可是湯姆跟阿發講一種斷斷續續的難聽語言,有一種我從沒聽過的韻律,所以他來的地方我肯定沒聽說過。

“他來這兒幹啥?”

“誰知道呢?我不理解他的任何行為,西方人都很古怪,我遇見過很多,可是他甚至比大多數西方人更怪異。兩天前他走進曼薩姆,似乎背包裏裝著他的全部家當。他讓我和阿昂帶他去西方人沒去過的地方,還給我們不少錢。所以我們說要帶他來懸空村。也許他在躲避鴉片販子。”

阿發為了錢什麽都做,即使激怒種植鴉片的將軍也不怕。有時候我們也用大米換錢,攢起來在收成不好沒米可賣的年頭用。可我們不像他那樣渴望錢財。

如果湯姆在躲避鴉片販子,我們不想跟他扯上關系。我得看緊他,確保他跟緬甸商販一起離開。

可湯姆不像是在逃亡。他吵吵嚷嚷,不拘小節,碰到什麽人和事都要笑一笑。他總是讓村民站住,然後把一個小金屬盒舉到眼前,在上邊按出哢嚓一聲。他四處轉悠,觀察我們的小屋、梯田、野花、野草,甚至是在草叢裏拉屎的小孩。阿發為他提出的愚蠢問題做翻譯:這種動物叫什麽?那種野花是什麽名字?我們吃什麽?種植什麽糧食和蔬菜?湯姆像一個小孩,不知道最基本的事實,好像從沒見過人類。

他找到醫生盧克,朝他揮著一疊鈔票。“他想讓你給他講講疾病,以及你怎麽治療。”阿發說。

商販們有時候也向盧克尋求這樣的建議,所以這並不像湯姆的其他問題那樣奇怪。盧克聳聳肩,拒絕要錢。他耐心地跟湯姆四處轉悠,指著草藥和昆蟲解釋它們的功用。湯姆舉起他的金屬盒,對每樣都按一下,然後采集草藥和昆蟲並裝進透明的小袋,同時在筆記本上做些記錄。

我們暔族已經在這座山上生活了數千年。最古老的書在村裏流傳下來——每隔幾代就用新造麻繩重新打結復制——講述我們祖先的故事。很久以前,我們的先人生活在中國的一個小王國,在距離這裏幾天路程的北方。戰爭爆發,入侵者乘鐵騎踏爛稻田,燒毀房屋。勇敢的長老三普帶領生還者拼命逃亡,直到我們遠離馬蹄聲,又繼續行走了一個月。我們爬上這座高山,在雲上安家落戶。我們與世無爭,外界也最大限度地避免打擾我們。

我說“最大限度”,是因為一些商販每年上山給我們帶來藥物、鐵器、絲綢、棉布和來自遠方的香料。作為交換,他們只要一樣東西:我們的稻米。碩大光滑的米粒不像山腳的緬甸村莊種植的那種,商販們在市場上稱之為“天米”。

他們對顧客說天米在空中生長,獲取了雲之精髓。我聽到這個說辭,就對商販解釋說,稻米是在山腰的梯田裏種植出來的,我們通過水渠灌溉,跟我們祖先的做法一樣,跟山下村莊也沒區別。可是商販笑了,顧客更喜歡他們的說法,願意花更多錢就是因為他們的故事。你永遠不能指望商販講真話。

過去幾年稻米收成不怎麽好,雨水不像以前那樣充沛,從山峰流下的泉水一到夏天就變成涓涓細流。眼力好的年輕人說,他們覺得西邊山峰的雪頂正在消失,就像老人的頭頂正在變禿。如今,各個家庭越來越多地食用野菜,孩子們通過打鳥和逮樹鼩幫助家裏。可是就連這些食物也在縮減。

我查詢了過去幾個世紀的降雨和收成記錄,沒有發現這種程度的幹旱被記錄在案。可能是山下的什麽變化導致這一切的發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