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 行

雖然黃昏時的太陽稍微有點刺眼,但我還是立刻看到了淺坡上無涯的芳草和芳草間愣立的她。瀑布般的黑發從她的額上傾瀉而下,在小巧的臉龐上留下了線條柔和的陰影,她的眼睛就藏在這片陰影裏畏葸而好奇地看著我們,她肯定不知道,在我們眼裏她就是歷史。

(一)

“所謂奇點,通常是指函數中的某些變量取值,正是在這些點上產生了無窮。”

當托尼教授指著黑板上的這句話搖頭晃腦時,教室裏的其他人都拿手帕捂住鼻子躲避漫天飛舞的粉筆灰。沒人弄得清楚為何托尼教授總是喜歡拿著從古董店裏買來的粉筆亂揮一氣而對液晶黑板棄之不用,只能暗自慶幸全校只有這麽一個老學究。

“……我舉個最基本的例子。”教授舔舔嘴唇,這使得他的臉色更顯得紅白分明,“對於五除以X這樣一個函數,當X等於零時,也就是說,五除以零等於多少?嗯?”

“無窮大!教授。”

話一出口我便發現自己似乎做了件傻事。後來才有人告訴我說托尼教授在課堂上提問時從來都無人搭理,因而他早就習慣了自問自答。這時我恨不得立刻拿把刀把這個人幹掉—他怎麽不早點告訴我!

當時我的聲音又大又清脆,我想這可能是托尼教授在教學生涯中享受到的最熱烈的一次反響,所以他大大地激動了,不久他便極不民主地、生拉活扯地把我從考古系轉入了他的門下。應該說此後一段時光我是全校精神最愉快的一個學生,每天托尼教授不請三趟我是不出被窩的,而在課堂上我的嗓門永遠都比托尼教授要高得多—誰讓我是他唯一的正式門生呢。不過等到快畢業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學的東西跟任何一家公司都沾不上邊,難怪教授原有的幾個學生早就跑了個一幹二凈。於是我後來常向人總結道我這輩子最倒黴的一件事就是出於好奇而去聽了托尼教授的那堂課。

記得在我回答了那個問題之後托尼教授激動了半晌,爾後便對我說:“照我說你不是答錯了,而是沒答全。應該說等於任何數都可以,任何數都可說是無窮大或無窮小,因為數字本身是無限的。”

順便交代一句,托尼教授研究的課題是“時間本質”,這個偉大的問題不問誰都知道,而一問誰都不知道。但人們多少年來不知道卻也過得舒舒服服毫無不便,而我在知道那麽一點點之後反倒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找個飯碗了。當然出路還是有,就是繼承托尼教授的衣缽,然後在幾十年後找一個會做“五除以零等於幾”的倒黴蛋把衣缽傳下去。這條路自然能讓托尼教授滿意但卻不能讓我滿意,所以我又回過頭去撈了個考古學的博士頭銜。

到考古研究院後的第三年我有了一項驚人的發現,我在雲南元謀地區的一次單獨考察中找到了一些令我瞠目結舌的東西,確切點說是一些刻在黑石上的古怪文字。幾天後經巨型電腦處理的結果交到了我手裏,那些文字是一些知識,諸如“大地是圓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太陽是一顆星球”……同時另一份資料也同時送達,上面記錄著同位素年代檢測的結果:這些黑石是一萬兩千年前的東西,也即公元前一萬年。雖然大部分文字都還未能譯出來,但僅有的這些已足以令我震驚了。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黑石的許多地方竟寫著這樣一句話:“偉大的科學。”

就在我回到研究院裏並開始犯一種叫作頭疼的毛病的時候,托尼教授找到了我,他只說了一句話,他說:“我造了一架機器。”

(二)

教授拉開了門。然後我聽到了一聲輕柔如同詠嘆的低喊,同時我看到一個苗條的身影活潑地驚跳開,一些大而艷麗的野花在這個身影上搖曳著。

“何夕,快來。”教授叫我。

其實我已經自己跑出來了,雖然黃昏時的太陽稍微有點刺眼,但我還是立刻看到了淺坡上無涯的芳草和芳草間愣立的她。瀑布般的黑發從她的額上傾瀉而下,在小巧的臉龐上留下了線條柔和的陰影,她的眼睛就藏在這片陰影裏畏葸而好奇地看著我們,她肯定不知道,在我們眼裏她就是歷史。

夜色開始降臨,銀盤一樣的月亮從遠方的群山之中探出臉來,她像一只靈巧的山鹿一樣領著我們朝著森林的方向走去,如瀑的黑發混合了無名野花的芬芳在我眼前舞蹈般地飛揚,恍然間我突然有了一種夢幻般的感覺,我覺得她就是女神—月亮女神。

這是一個森林中的城市。

連綿不絕的木質房屋排列成整齊的街道,鑿空的石槽從高山之上引來泉水,滋潤每一個角落,歸來的農人與獵戶熙熙攘攘地穿行著,大聲的喧嘩連同城市上空繚繞的炊煙混合散發出令人陶醉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