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7:燈塔管理員

索爾醒來時仰臥在燈塔底下,渾身覆滿沙子,亨利癱軟地躺在他身邊。此刻仍是夜晚,天空呈現出濃郁的深藍,近乎黑色,但布滿一望無際的星辰。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快要死了,渾身有上百處折裂,但他並未感覺到傷痛,反而有一種躁動成百倍地增長,而其背後空無一物。墜落造成的傷害並未給他帶來痛苦,他身上一定有好幾處骨折,但並沒有因此而產生劇痛。一點也沒有。他是否處於震驚之中?

但他仍感覺到光亮感不斷湧起。夜空中,成千上萬閃亮的眼睛凝視著下方。翻滾的海浪發出令人舒心的輕微聲響。他側過身,面對大海,隱約看到夜鷺的影子,它們頭上長著獨特的冠飾,正在潮濕的沙地裏啄食扭動掙紮的銀色小魚。

索爾悶哼了一聲,站起身,他以為自己會跌倒,卻絲毫沒有踉蹌與暈眩,渾身充滿令人驚懼的力量,就連肩膀也感覺良好。他可能沒有受傷,也可能是傷勢已嚴重到令人喪失理智,瀕臨死亡。他頭腦中的想法轉變成文字,他的悲哀以語言的形式湧現,他努力克制,因為他似乎明白,任其釋放出來就等於屈服讓步,他的時間不多了。

他擡頭觀看燈塔的燈房,再次想象墜落的情景。他體內的某種東西救了他。跌落至地面時,他已不是原來的自己——他的跌墜轉化為和緩的沉降,仿佛飄落的蠶繭輕吻沙灘,仿佛落入預先設定的位置。

索爾望向亨利,即使在朦朧的黑暗中,他也能看出,亨利仍然活著,冷冷的目光鎖定在索爾身上,就像頭頂的星辰。這凝視仿佛來自千百年前,跨過遙遠而難以逾越的距離,既仁慈,又致命。如同衣衫襤褸的刺客,如同被時間磨滅的墮落天使。

索爾不願承受這種凝視,因此離開亨利身邊,稍稍走下沙灘,來到靠近海水的地方。查理正在夜晚的大海中捕魚。此刻,他想要查理在身邊陪伴,但也希望把他趕得遠遠的,以免附著在自己身上的東西纏住查理。

他來到葛洛莉亞喜歡探索的那一排巖石上,靜靜地坐在潮水坑旁,試圖尋回自我。

他似乎看到海面上有巨獸的脊背,上下起伏,仿佛時而冒出水面,時而又潛入深海。此刻,海水幾乎已漲到他腳邊,並伴有油料和化學物質的氣味。他看到海灘上布滿塑料、垃圾和油膩膩的金屬碎片,還有覆滿海帶和藤壺的圓桶與管道。船只的殘骸也浮了上來。先前,這些零碎從未到達過此處的海岸。

上方,群星似乎以驚人的速度在移動,穿梭於沒有月亮的天空中,他聽見它們帶著刺耳的尖嘯掠過——越來越快,直到黑暗散裂成一條條光帶。

亨利就像個笨拙的影子,出現在他身邊。但索爾不怕亨利。

“我死了嗎?”他問亨利。

亨利一言不發。

稍後,他又說:“你其實已經不是亨利了,對嗎?”

沒有回答。

“你是誰?”

亨利看了看索爾,又移開視線。

查理正乘船在夜晚的海面上捕魚,遠離此處發生的一切。他感覺體內有一股力量,使勁向外推頂,而且越來越強,越來越用力,仿佛某種活物。

“我還能見到查理嗎?”

亨利轉身離開,沿著海灘走去,腳步無力而蹣跚。沒走出幾步,他更加虛脫,一頭栽倒在沙地裏,往前爬了幾英尺之後便不再動彈。罪孽者之手將帶來歡愉,只因陰影與光明中的罪孽無不可被死亡的種籽寬恕。

他感覺體內有什麽東西即將掀起高聳的波濤,噴湧而出。他既感到虛弱,又好像擁有無往不勝的力量。就是這樣的嗎?這就是上帝來接你的方式之一?

他不想離開這個世界,但他知道自己正在離去,或者說世界正在離他而去。

索爾好不容易鉆進皮卡,渾身難受得厲害。他明白,無論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他都無法控制,他沒有這個能力。他不希望發生在海岸和燈塔邊。其實他根本不想讓它發生,但也知道自己無權決定。彗星在他頭腦中飛馳,他仿佛看見一扇可怕的門,裏面有東西冒出來。於是他驅車前行——沿著坑坑窪窪的路面瘋狂疾馳,企圖逃離自己,但這是不可能的。他穿過沉睡的村子,經過一條又一條泥土路。查理在海上。幸好他不在這裏。心跳聲在他腦中砰砰作響。陰影中生出新的陰影,文字急於從他嘴裏湧出,如同密碼一般難以理解。他感覺像是被什麽東西盯上了似的,大腦從四面八方受到擠壓,就像有人在向他強行灌輸信息,難以擺脫。

最後,他來到了被遺忘的海岸最偏遠的區域,無法再繼續駕車前進——此處的松林無人居住,無人問津。他停下車,踉踉蹌蹌走出來,周圍是黑色的樹影,還有貓頭鷹的啼鳴,以及無數悉悉索索的聲響。一只狐狸停下腳步盯著他看,毫無懼意。天上的群星依然在旋轉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