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5頁)

“也許她拿去賣。外面,就外面,他們什麽都賣。”

我搖搖頭。“不可能。這和露西小姐跟你說的話有關系。關於我們,總有一天我們要開始捐獻。我不知道為什麽,但一段時間以來,我都有這種感覺,一切都是相關聯的,可我想不清楚是如何關聯的。我得走了,湯米。關於我們說的這些,先不要告訴任何人。”

“好的。還有你不要跟任何人講露西小姐的事。”

“可是如果她再跟你說起任何像這樣的話,你都告訴我好嗎?”

湯米點點頭,隨後再次環顧四周。“你說的對,你得走了,凱絲。很快就有人會聽到我們講話了。”

我和湯米討論到的這個藝廊,在我們所有人的成長過程中都一直存在。人人說起來都好像真的有這麽個藝廊一樣,然而實際上,我們誰也拿不準這藝廊是否真的存在。我無法記清第一次聽說藝廊是什麽時候、什麽情況,但我敢肯定,我這樣是很典型的。顯然不可能是從導師們那裏,因為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我們決不能當著他們的面說起這個話題。

現在我猜想,這可能是黑爾舍姆的學生們一代又一代傳下來的。我記得在我才只有五六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跟阿曼達·C一起坐在矮桌旁,兩人手上都沾滿了雕塑黏土。我不記得當時有沒有其他小孩跟我們一起,也不記得有沒有導師負責。我只記得阿曼達·C——她比我大一歲——看著我在做的東西,驚叫道:“真的很棒,很棒呀,凱西!做得太棒了!我敢說一定會進藝廊!”

那時候我一定已經知道了藝廊的存在,因為我記得她說那話的時候,那種興奮和自豪感——還有接下來的一刻,我自己心裏的念頭:“這太荒唐了。我們誰都還沒有到能夠進藝廊的水平。”

隨著我們長大,大家仍然在談論著藝廊。如果你想要稱贊某人的作品,就會說:“都夠得上進藝廊了。”等到我們發現了反諷這種修辭手段之後,每當我們看到差勁到好笑的作品,就會說:“對,沒錯!這件可以直達藝廊了!”

可是我們是不是真的相信藝廊的存在呢?如今我不確定了。正如我前面所說,我們從來不對導師提起藝廊,回顧往事,這不成文的規矩可能是我們自己強加給自己的,同樣也可能是導師的決定。我還記得在我們十一歲左右的時候有件事。那是一個冬日上午,陽光明媚,我們在七號教室裏。我們剛剛上完了羅傑先生的課,我們少數幾個人留下來跟他閑聊。我們都坐在課桌上,我記不清楚當時說了些什麽,但羅傑先生跟往常一樣,逗得我們笑了又笑。這時卡羅爾·H趁著咯咯笑的間隙說了一句:“可能還能選中你進藝廊呢!”說完她立刻擡手捂住嘴,“哎喲”了一聲,氣氛依然輕松愉快;但連羅傑先生在內,我們都知道她犯了個錯誤。倒不是什麽彌天大錯;程度差不多相當於我們中有誰不小心罵了個臟字兒,或者當著導師的面說到了他的綽號。羅傑先生寵溺地面帶笑容,仿佛是說:“說過就算了,我們假裝你沒說過這話,”隨後我們又嬉笑如常。

如果對我們來說,藝廊始終是個含混不清的存在,那麽清楚明了的事實是,夫人通常每年兩次——有時三到四次,來挑選我們最好的作品。我們稱呼她“夫人”因為她是法國人,或者比利時人——具體是哪國有些爭議——還有導師們一直都這麽稱呼她。她是個高個子、身材瘦削的女子,頭發很短,也許還很年輕,可當時我們誰也不會往那個方面去想她。她總是穿著一身硬朗的灰色套裝,跟園丁和送供給物資來的司機——跟其他所有從外面來的人——都不一樣,她不跟我們講話,冷著一張面孔讓我們敬而遠之。很多年裏,我們都認為她“目中無人”,但後來,在我們大約八歲的時候一天晚上,露絲想出了一個另外的理論。

“她怕我們,”她聲稱。

我們躺在宿舍裏,黑著燈。小學的時候,我們一間宿舍睡十五個人,因此那時候不大有後來我們在中學宿舍裏這種漫長親密的談話。但後來那些成為我們小“團體”的人,那時候就睡床挨得很近了,我們已經逐漸形成了深夜長談的習慣。

“你什麽意思,怕我們?”有人問,“她怎麽可能害怕我們?我們能怎麽著她?”

“我不知道,”露絲說,“我不知道,但我肯定她是怕。我原來以為她就是目中無人,但不對,有別的緣故。我現在確信了。夫人是害怕我們。”

我們斷斷續續就此爭論了幾天。大多數人都不同意露絲的意見,但這樣一來,她更是下定了決心要證明自己正確。於是到最後,我們決定要做個計劃,等下次夫人來黑爾舍姆的時候,我們要檢驗一下她的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