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頁)

如果說那年夏天湯米整個人都方寸大亂,可能有點言過其實,但有幾次我是真的有些擔心,怕他再次變成幾年前那個笨拙尷尬,被人作弄的樣子。比如有一次,我們幾個人正走在運動館回宿舍樓的路上,卻發現湯米和其他幾個男生在我們前方。他們跟我們僅有幾步的距離,大家——連湯米在內——看起來都挺開心,有說有笑,推推搡搡鬧著玩。事實上,我覺得走在我身邊的勞拉,就是被男生們嬉嬉鬧鬧的勁兒給帶起了興頭。其實呢,湯米大概原本坐在地上來著,因為他的橄欖球衫的下背部有塊明顯的灰泥。顯然他完全不知道背後有這塊汙漬,我想他那幾個朋友肯定也沒看到,不然他們肯定會拿來打趣。不管怎麽說,勞拉就是勞拉,她喊了一聲:“湯米,你背上有粑粑!你幹什麽去了?”

她完全是出於善意開玩笑,如果說我們其他人也鬧出點動靜,也絕不會超出學生們平日開玩笑的尺度。因此,當湯米驟然僵住,猛地轉身,目光如炬地盯著勞拉時,我們都很吃驚。我們全都停了下來——男生們看上去跟我們一樣,顯得迷惑不解——在那幾秒鐘內,我都以為湯米就要像幾年前那樣,脾氣大發作。可他只是憤而離場,剩下我們面面相覷,無奈聳肩。

我給他看帕特裏夏·C的月歷那一次,情況也差不多。帕特裏夏比我們低兩級,但大家都很佩服她畫畫的本事,在藝術交換活動上,她的作品總是很搶手。我特別喜歡她畫的月歷,在最後一次交換活動上,我總算搶到了,因為早在幾個禮拜之前,就有流言說會有這件作品上拍。她的月歷與眾不同,跟艾米麗小姐那些輕飄飄的描繪英國各郡縣風光的彩色掛歷不同,帕特裏夏的月歷很小巧厚實,每個月都配了一幅令人贊嘆的小型鉛筆素描,描繪黑爾舍姆的生活場景。真希望這月歷現在還在我身邊,尤其是因為其中有幾幅畫——比如六月和九月的兩幅——上面的人物能清楚認得出是哪幾個同學和導師。我離開農舍的時候丟失了些東西,這是其中之一,當時我心不在焉,並沒有太留意自己帶走了什麽——等我講到這段時,再另做細談。我提起這事是想說明帕特裏夏的月歷真的很受歡迎,我很自豪能擁有,因此就拿給湯米顯擺。

我看到他在南操場近旁一棵美國梧桐樹邊上,站在下午的日光裏,那本月歷碰巧在我包裏——前一節音樂課上,我拿出來顯擺過——於是我朝他走了過去。

他正專心看著旁邊的球場上一幫低年級的男生的足球比賽,這時他看起來情緒尚可,甚至算得上頗為寧靜。見我上前,他露出了微笑,我們先是隨意閑聊了幾句。然後我說:“湯米你瞧我弄到了什麽。”我並沒有試圖掩飾自己話音裏面的得意,把月歷拿出來遞給他的時候,甚至可能還曾口呼“噠噠——”以表炫耀。當他接過月歷的時候,臉上還帶著一絲笑意,可是當他翻看每一幅畫面的時候,我看得出,他內心的某個部分,漸漸關閉了起來。

“那個帕特裏夏哦,”我開口說著,仿佛也感到自己的話音都變了,“她真是聰明……”

可是湯米已經將月歷遞回給我了。隨後他一言不發,徑直離開我身邊,朝主樓走去。

最後這件事應該讓我有所警醒。哪怕我用上半邊腦子想一想,也該猜到湯米近期的情緒問題,跟露西小姐和他當初“沒有創意”的老問題有關。但那時發生了很多事,就像我說的,我始終沒有往這方面想。我猜,我一定認為那些從前的老問題都如同我們青春早期的那些年一樣,被拋到身後去了。如今只有那些嚴重的大事才有可能讓我們這些人真正上心。

那麽到底發生了什麽?首先,露絲和湯米關系嚴重破裂。那時他們已經出雙入對有半年了,至少兩人公開交往有這麽久——出入總是手挽著手,諸如此類。他們倆一對兒能夠得到大家的尊重,是因為他們沒有招搖。別的人,比如西爾維婭·B和羅傑·D,會搞得人倒胃口,須得大夥兒齊聲做嘔吐狀,才能讓他們老實規矩。可是露絲和湯米從來不會當著人做出惡心舉動。如果說有時候他們會親熱什麽的,旁人也會覺得他們是發自內心,為了彼此,而不是為了引人關注,嘩眾取寵。

如今回看,我能明白當時對於跟性相關的一切,大家都很困惑。我猜這沒什麽出人意料,畢竟我們才剛剛十六歲。可是導師他們本身也很困惑——如今我看得比較清楚——這點更加重了我們的困擾。一方面我們接收到像艾米麗小姐那樣一套說辭,跟我們講如何不要為自己的身體感到羞恥,要“尊重我們的身體需求”,說只要雙方都是真正想要,那麽性愛就是“一件美麗的禮物”。可實際上,導師們做了許多設計和規定,我們很難做愛而不違規。九點之後我們不能去男生宿舍探望,他們不能來我們這邊。晚間教室按規定都是禁入區,棚屋後和運動館也是一樣。而且,即便是天氣足夠溫暖,你也不會願意在野外做愛,因為過後你一定會發現有觀眾在主樓裏傳著望遠鏡看你們。換句話說,雖然他們嘴上說性如何美好,我們卻有明確印象,認定如果真被導師抓到我們在做愛,那我們就有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