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3頁)

我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具體跟她說了些什麽,但是當時我很懷疑。事實上,坦白講,我猜想整件事都是克裏茜和羅德尼編出來的。其實我並不想讓人以為克裏茜和羅德尼是壞人——那樣講不公平。在很多方面,我真挺喜歡他們的。可事實上,他們對待我們這些新人,尤其是露絲,可一點都不坦白直率。

克裏茜是個高個子姑娘,她站直了身子的話其實很美,但她似乎意識不到這一點,總是駝著背,跟我們保持在一樣的高度。正因為如此,她看起來更像是個壞女巫,而不是電影明星——她要跟你說話的時候,未曾開口先伸出手指戳你一下,這惱人的習慣更令人加深了這種印象。她總是穿著長裙子,而不是牛仔褲,一副小眼鏡戴得幾乎要貼到面上去。夏天我們剛到的時候,她是熱情歡迎我們的老生之一,我一開始深深被她吸引,曾特地向她尋求指點。但時間一周一周過去,我開始有所保留。她總是要特地說到,我們是來自黑爾舍姆,仿佛這點足以解釋我們的一切,這讓人覺得奇怪。而且她總是問我們關於黑爾舍姆的問題——關於那些小細節,現在我照顧的捐獻者也常常這麽問——而且,雖然她故意假裝只是隨便問問,我卻看得出她的興趣背後另有緣故。還有一件事讓我心懷芥蒂,就是她似乎一直想分化我們:我們一起在做什麽事的時候,把其中一個人叫到一邊去,再不然就是邀請我們中的兩人去加入個什麽活動,把另外兩個人晾在邊上——諸如此類的事。

你極少會看到克裏茜沒跟她男朋友羅德尼在一起。他整天將頭發紮成馬尾束在腦後,就像七十年代的搖滾樂手,總是談論些轉世投胎之類的事。我其實挺喜歡他,但他深受克裏茜的影響。不論是討論什麽,你都知道他一定會站在克裏茜的那一邊,如果克裏茜說了哪怕稍微有點可笑的話,他都會哈哈大笑,仿佛滑稽得不可置信似的搖頭晃腦。

好吧,也許我對這兩個人有點太苛刻了。不久之前,我和湯米一起回憶起這兩個人的時候,他認為他們挺正派的。可我現在跟你講這些是為了解釋為什麽他們聲稱看到露絲可能的原型這事讓我覺得特別可疑。正如我說的,我最初的本能反應是不相信,並且猜想克裏茜另有目的。

我對於這事兒持懷疑態度還跟克裏茜和羅德尼具體的描述有關系:他們描繪的畫面是一個女人在玻璃外墻的高档辦公室工作。在我看來,這跟我們大家都了解的,露絲的“夢想未來”太相像了。

我想那年冬天主要是我們這些新來的人在談論什麽“夢想未來”,當然有些老生也參與進來。每當這種話題開始討論,有些更年長的——尤其是那些已經開始培訓的——都會默默嘆息,離開房間,很長時間裏我們甚至意識不到他們的反應。我也說不準在這些討論中我們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很可能我們知道這不能當真,然而反過來講,我敢肯定大家也不全把這當成是幻想。也許,當我們一旦將黑爾舍姆拋在身後,在那半年左右的時間裏,在所有那些關於成為護理員的談話開始之前,在駕駛課,以及其他許多事情發生之前,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們得以忘記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忘記了導師教給我們的一切,忘記了那個下雨的午後露西小姐的情感爆發,以及多年以來我們自己形成的各種理論。當然,這無法持續,可是正如我所說,僅僅在那幾個月裏,我們竟得以生活在一種舒適的懸浮狀態中,可以思考人生,而無需擔憂那些平常高度警惕的界限。現在回首往事,就好像我們在那個霧氣騰騰的廚房裏,度過了很多很多早餐後的時光,或是後半夜裏,我們圍坐在半熄的爐火旁,忘情地談論著大家對未來的計劃。

可我要提醒的是,我們誰也沒有異想天開。我記得沒有誰曾說要當個電影明星之類的。那時我們談的,多半像是當個郵差,或是到農場上幹活。有好幾個學生想當這種或是那種駕駛員,很多時候,當談話開始轉向這方面的時候,有些老生就開始比較他們曾去過的旅遊線路之異同,他們喜歡的路邊咖啡館,很難走的交叉路,諸如此類。當然現如今要是比賽講這些,我能把他們很多人都說到桌子底下去。然而在那時候,我都是靜靜傾聽,什麽也不說,將他們的話全都吸收進來。有時候,如果很晚了,我就閉上眼睛,倒在沙發扶手上——或是某個男生的臂彎裏,如果碰巧當時我處於“正式”跟誰交往的短暫期間——睡一陣,醒一陣,任由那些道路的形象在腦海裏流動。

總之回到我的觀點,當這種談話發生的時候,露絲總是會比別人更投入——尤其是當有老生在場的時候。她從那年一入冬就開始講辦公室,但這想象何時獲得了生命,何時變成了她的“夢想未來”,是在我和她走進村子的那天早上之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