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7頁)

湯米突然問道:“那曾經有過嗎?黑爾舍姆沒關門之前的時候?”

艾米麗小姐繼續搖著頭。“從來都不是真的。甚至在茂寧代爾醜聞爆發之前,哪怕在黑爾舍姆還被當成是指路明燈的時代,那時我們被看做是朝著更人道、更美好的方向前進的範例,即便在那時候,這說法也不是真的。這一點最好講清楚。這只是一種美好願望的謠言。僅此而已。噢,親愛的,是不是取櫃子的人來了?”

門鈴響了,樓上有腳步聲下來去應門。外面狹長的過道裏傳來男人的談話聲,夫人從我們身後的黑影中走了出來,穿過房間出去了。艾米麗小姐坐在輪椅上,身體前傾,認真地聽著。然後她說:

“不是他們。還是那個裝修公司的討厭的人。瑪麗—克勞德會應付的。所以,親愛的們,我們還有多幾分鐘。還有什麽你們想跟我談的嗎?當然這是完全不符合規矩的,瑪麗—克勞德本就不該放你們進來。自然,我一知道你們是誰,就應該把你們趕出去。但現如今瑪麗—克勞德不大理會他們那套規矩了,我必須得承認,我也是一樣。所以如果你們還想多待一會兒,我很歡迎。”

“如果這傳言從來都不是真的,”湯米說,“那麽為什麽你要拿走我們的藝術作品?還有藝廊到底存在嗎?”

“藝廊?嗯,這傳言確有幾分真實。的確曾有過一個藝廊。雖然換了一種形式,藝廊依然存在。現如今藝廊就在這裏,在這幢房子裏。我不得不精減藏品,這讓我很遺憾。但這裏的空間不夠。然而我們為什麽要拿走你們的作品?這才是你的問題,對不對?”

“不僅如此,”我平靜地說,“首先為什麽我們要做那麽多作品?為什麽要教育我們,鼓勵我們,要求我們創作那些東西?如果我們反正只是為了捐獻,然後死去,那麽上那些課是為什麽?讀那麽多書,做那些討論,又有什麽意義?”

“為什麽要有黑爾舍姆呢?”過道裏傳來夫人的話音。她再次經過我們旁邊,回到了房間裏黑暗的那一半。“你這個問題問得好。”

艾米麗小姐的眼光追隨著她的身影,有片刻時間她凝視著我們身後。我很想回頭去看看,她倆交換著怎樣的眼神,但我感覺就好像當初在黑爾舍姆那樣,我們必須得面朝前方,保持專注。這時艾米麗小姐說:

“是啊,為什麽要有黑爾舍姆呢?現如今瑪麗—克勞德總是這樣問。但不久之前,就在茂寧代爾醜聞爆發之前,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要提出這樣的問題。這種念頭根本進不去她的腦子。你知道的,就是這麽回事,別這副樣子看我!那時候只有一個人會問這樣的問題,那就是我。在茂寧代爾之前很久,從一開始我就在問。這樣一來,其他人的日子比較容易過,瑪麗—克勞德,所有他們那些人,都可以不假思索地繼續工作。還有你們所有這些學生。我替你們所有人承擔了那些擔憂和疑問。只要我堅定不移,那麽你們心頭就不會有片刻的懷疑,你們所有的人。但既然你有了疑問,親愛的孩子。那我們就回答其中最簡單的一個,然後希望其余的問題也能因此得解。我們為什麽要收集你們的藝術作品?為什麽我們要做這件事?湯米,你前面說過一句很有趣的話。剛才你跟瑪麗—克勞德討論這個話題的時候說的。你說是因為創作會透露作者的本色。你真實的內在。你是這麽說的,對不對?是啊,你這話說得沒錯。我們收走你們的創作是因為我們認為它能揭示你們的靈魂。或者更準確地說,我們這麽做是為了證明你們有靈魂。”

她停了一下,我和湯米這麽長時間以來,終於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我問:

“為什麽你需要證明這種事呢,艾米麗小姐?莫非有人認為我們沒有靈魂嗎?”

她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看到你這樣吃驚,凱西,我很受觸動。從某方面來看,這顯示出我們的工作做得很好。正如你所說,為什麽會有人懷疑你們沒有靈魂呢?可是我得告訴你,親愛的,許多年以前,在我們剛剛開始的時候,這種認識還不為大眾所接受。雖然從那時到現在,我們已經走了很遠,但即便是今天,仍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這回事。你們這些黑爾舍姆的學生,哪怕是離校之後,到了這樣一個世界裏,仍然對此半點認識都沒有。就在此刻,全國各地都有學生在非常悲慘的環境中長大,那種生活條件你們這些黑爾舍姆的學生簡直無法想象。現在我們不在了,情況只會更糟糕。”

她再次停了下來,有一會兒她仿佛眯起眼睛仔細觀察我們。後來,她繼續講:

“無論如何,我們至少確保我們負責照顧的你們所有這些人,都能在美好的環境中成長。我們還確保你們離開我們之後,仍然可以避免那些最恐怖的遭遇。至少我們有能力幫你們做到這些。然而你的這種夢想,能夠延遲的這種夢想,像這種事,就始終不是我們所能決定的了,哪怕是我們影響力最高的時候也不行。我很抱歉,我看得出,我說的這些話,你們不大願意接受。但你們一定不能灰心。我希望你們能夠理解我們為你們爭取到的一切。看看你們倆!你們出息得多好!你們都受過教育,有文化。我很抱歉沒能幫你們做到更多,但你們必須得明白,過去的情況曾有多糟糕。當初我和瑪麗—克勞德剛開始的時候,像黑爾舍姆這樣的地方根本不存在。我們和格倫摩根之家是最先辦起來的。幾年之後,又有了桑德斯托管中心。我們幾家機構一起掀起了一場規模不大但卻很有影響力的運動,我們對當時通行的整個捐獻程序提出了挑戰。最重要的是,我們向全世界表明,如果學生們在人道、文明的環境中長大,他們就有可能像任何普通人類成員一樣,長成會體貼、有智慧的人。在那之前,所有的克隆人——或者稱之為學生,我們喜歡這樣稱呼你們——存在僅僅是為了供應醫學所需。早期的時候,戰後那些年,大多數人對你們的了解就僅止於此,是試管中樣貌模糊的物質。難道你不同意嗎,瑪麗—克勞德?她這會兒很安靜。我親愛的學生們,你們在場,似乎她舌頭就打結了。那好吧。我這就回答你的問題,湯米。這就是我們為什麽要收集你們的作品。我們挑選其中最好的作品舉辦特展。七十年代末期,我們影響力最強大的時候,我們曾在全國舉辦大型活動。內閣大臣、主教,各種名人都來參加。有演講,征集到大筆的資金。‘看這裏!’我們說,‘看看這件藝術作品!你怎麽敢聲稱這些孩子不完全是人類呢?’噢,沒錯,那時候我們的運動得到了很多的支持,潮流是向著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