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3/7頁)

接下來的幾分鐘裏,艾米麗小姐繼續回顧那時候的各種活動,提到了許多人,可他們的名字我們聽都沒聽說過。事實上,有一會兒感覺像是我們又在聽她晨會上的講話,她常常說著說著就離題扯遠了,我們誰都聽不懂她說的話。可她似乎樂在其中,眼睛周圍洋溢著溫柔的笑意。然後她突然跳脫出來,換了一種新的口吻說道:

“可我們從未失去跟現實的接觸,對不對,瑪麗—克勞德?這跟我們桑德斯托管中心的同仁不一樣。即便是在最好的時代,我們也始終明白,我們是在打一場多麽艱難的戰役。果不其然,茂寧代爾事件爆發,緊接著又有一兩樁別的事,隨後還不等我們明白過來,所有那些辛勤工作的成果就都付諸流水,化為烏有了。”

“可我不明白的是,”我說,“最開始人們為什麽想讓學生們遭受這麽壞的待遇。”

“凱西,以你今天的觀點來看,這種想法是完全合理的。但你必須得嘗試著歷史地看待問題。戰爭之後,五十年代初科學界很快取得了一個接一個的重大突破,人們沒有時間去判斷、評估,理性地提出問題。突然之間各種可能性擺到了我們面前,有各種方法能治好許多從前認為無法醫治的絕症。這就是世人最關注的問題,最想要的東西。於是很長時間裏,人們寧可相信這些器官是憑空出現的,或者最多是在某種真空裏種植出來的。沒錯,曾有過爭論。但到了人們終於開始關心……關心這些學生的時候,等到人們開始考慮你們是怎麽培育出來的,你們是否應該被帶來,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到那時已經太遲了。根本無法回頭。世人已經開始相信癌症可以治愈,你怎能期望這樣一個世界,去收回這種治療方法,重回黑暗時代?已經沒有回頭路了。無論人們對於你們的生存狀況感到多麽不安,他們主要關心的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配偶、自己的父母、自己的朋友不要死於癌症、運動神經元疾病、心臟病。因此很長一段時間裏,你們都被隱藏在陰影中,人們盡量不去想到你們。如果他們想到了,也會盡量說服自己,你們其實跟我們不一樣。說你們算不上真正的人類,因此怎麽都沒關系。這種情況一直持續著,直到我們開始掀起這場小小的運動。然而你是否看到我們所對抗的是什麽?我們猶如蚍蜉撼樹。現實就是這樣,要求學生做捐獻。在這個前提下,拒絕將你們看作是普通人類的這種阻礙永遠都會存在。可我們堅持戰鬥了很多年,至少我們為你們贏得了許多的改進,可是當然,你們只是幸運的極少數。然而這時發生了茂寧代爾醜聞,以及其他的事,然後不等我們反應過來,氣候已經完全變了。沒有人願意再被人看到支持我們的事業,我們這場小小的運動,黑爾舍姆,格倫摩根,還有桑德斯托管中心,我們全都被一掃而空。”

“您反復說起的這個茂寧代爾醜聞到底是怎麽回事啊,艾米麗小姐?”我問道,“您得告訴我們,因為我們不知道這事。”

“唉,想來你們也沒理由知道。對於外面的大世界而言,這始終也不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事情起因是一個科學家,名叫詹姆斯·茂寧代爾,這人某些方面天分頗高。他在蘇格蘭某個偏僻地區開展工作,我想他大概認為那裏比較不招人注意。他想要帶給人們一種新的可能,讓他們生出具有某些加強特質的小孩。超強智慧,超強體能,諸如此類。當然,其他人也曾有過類似的雄心企圖,但這位茂寧代爾,他的研究將前輩遠遠甩在了身後,也甩開了法律的約束。總之,他被人發現之後,研究工作就此終止,事情就此結束了。只不過,當然對我們而言,這還沒完。正如我所說,這事從來沒有引起軒然大波,但的確引發了某種氣氛,你明白的。這事提醒了人們,讓他們關注到了一直抱有的一種恐懼。為了捐獻工程,制造像你們這樣的學生是一回事。但整整一代人,被設計創造出來的孩子,將取代他們在社會上的位置?更何況這些孩子將顯著超過我們其他人?噢,那可不行。人們都嚇壞了。他們就此退縮了。”

“可是艾米麗小姐,”我說,“所有這些跟我們有什麽關系呢?為什麽因為這種事黑爾舍姆就得關門呢?”

“我們也找不出任何顯著聯系啊,凱西。最初沒有。現在我常常想,我們沒能發現問題,所以該當受到懲罰。如果我們當初更警惕一些,而不是只顧悶頭做自己的事,如果在茂寧代爾的新聞剛剛爆發的時候,在那個階段我們就盡力做工作,也許事態還有挽回的余地。哎,瑪麗—克勞德不同意了。她認為不論我們怎麽做,該來的還是會來,也許她的想法有道理。畢竟不只是茂寧代爾這一件事。當時還有其他的事。比如那套糟糕的電視系列片。這些事都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合力改變了潮流方向。但我想,說到底,核心的問題是這樣的。我們的運動太微小,我們一直都非常脆弱,一直過分依賴贊助人興之所至的念頭。只要大氣候對我們是好的,只要某個大公司或者某位政客認為支持我們對他有利,那麽我們就能維持下去。但我們始終都是舉步維艱,茂寧代爾之後,氣候變了以後,我們就徹底沒戲了。世人不想看到捐獻工程到底是怎麽進行的。他們不想去考慮你們這些學生,或者你們生長所處的環境。換句話說,我親愛的,他們想要你們回到陰影之中,回到我和瑪麗—克勞德這樣的人出現之前,你們那種模糊陰暗的存在。所有那些有權有勢的人物,那些曾經那麽熱衷於幫助我們的人,當然,他們都消失不見了。僅僅一年多的時間裏,我們失去了一個又一個贊助人。我們竭盡全力繼續維持,比格倫摩根還多撐了兩年。但最終,正如你所知道的,我們不得不關門,今天我們當初的工作已經幾乎毫無蹤跡可尋。現在全國哪裏都找不到像黑爾舍姆這樣的地方了。你所能找到的,跟從前一樣,就只有那些巨大的政府‘家園’,如果說這些地方比從前有所好轉,我告訴你們吧,親愛的,如果你們看到這些地方現在仍在發生的一些情況,你們會連續幾天都睡不好覺。至於說我和瑪麗—克勞德,就這樣,我們退到了這幢房子裏,在樓上,我們有堆成山的你們的作品。我們只有這些,來證明我們曾經做過的事。還有堆成山的債務,當然債務沒有藝術那麽討喜。還有就是記憶,對於你們所有人的記憶。以及知道我們曾經給了你們比原先更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