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盯著我看?”威廉不耐煩地問。

他擦了擦額頭。出汗不是因為特倫霍姆病毒。偶人將室內溫度保持在二十六七攝氏度的樣子,濕度很高。蓋茨15羞怯地低垂目光,卻仍然輕輕地在空氣中嗅來嗅去。只要威廉轉過身,蓋茨15的眼睛就會再次聚焦在他身上。威廉半夜醒來,會發現蓋茨15正俯身看著他,張著嘴巴直喘氣。

蓋茨15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一部分,將聖馬太的病毒上傳到偶人網絡。但誰也不知道病毒能傳播多遠。自由城的有些地方與城市外圍有網絡連接,有些則沒有聯網。自由城的風氣普遍籠罩著一種衰敗卻自滿的氣氛:一切都已分崩離析,卻誰都不去修復。

“還得多久?”威廉問。

“不會太久。不過是些簡單的實驗室測試項目。你擔心了?”

威廉靠近了些。“我擔心我的女兒。”他低聲說。

“我很遺憾。”蓋茨15說,然後轉頭看向別處。

“你沒有孩子嗎?”威廉說。

蓋茨15搖了搖頭。“我不配。”他說,“我不能有孩子。”

威廉的肩膀垂了下來,“很抱歉。你沒什麽別的辦法嗎?比如去過一種遠離神權聯邦統治的生活?也許可以找一個處境相同的人成家?”

蓋茨15搖了搖頭,“我和斯蒂爾、貝利撒留和卡桑德拉一樣,我們都是新的人類亞種。生育後代對我們來說很困難。他們還在研究生化和微生物方面的一些問題。我覺得如果沒有醫療輔助手段,我們這些人都不可能有生育能力。”

威廉後退了一步,“我倒是知道斯蒂爾有這方面的問題。沒想到你和貝爾也一樣。”

“成為你家族這一支的最後一個人,這很不幸,但還有比這更加悲慘的命運。”蓋茨15說,“你叫他貝爾。你把他當兒子一樣看待,對嗎?”

威廉哼了一聲,環顧四周,然後輕聲說:“我以前幫過他,結果他翅膀硬了,就不再需要我了。不過他是個好孩子。他有一說一,而且對偶人多少還是挺照顧的。”

蓋茨15不再緊盯著他看。暫時沒有了這種被人注視的壓力,威廉感到一陣輕松。

“你們倆是怎麽認識的?”蓋茨15問道。

“那是十一二年前,我正在做一票好生意。”威廉輕聲說,不用再談論偶人和他們的感受,這讓他如釋重負,“我那幾個月非常有錢,達到了職業生涯的頂峰。我很善於看人。在一間咖啡館裏,我發現了這個十七歲的少年,他跟我以前見過的任何人都不一樣。他在那個地方顯得格格不入。我完全猜不出他的任何情況,但我可以看出他有麻煩。也許我是一時同情心泛濫,也許我以為可以從他身上學點兒什麽。反正,我帶他入夥了。”

“你是他的老師。”蓋茨15笑了,“他是不是天生就適合這一行?”

“天生?”威廉笑了,“相比跟人類打交道,他覺得更高興的是分析混沌系統和電子能量水平。他唯一的朋友是個精神錯亂的A.I.。”

“聖馬太。”

“嗯。”

“他計劃的這一切,你相信嗎?”蓋茨15問道。

“在全天下所有的騙子裏,他是我最信任的一個。”

“你這誇獎怎麽聽著像是挖苦?”蓋茨15問道。

“恰恰相反。”威廉輕聲說,“只要這事兒有一分成的可能,那麽他就能做成。他必須做成。我的女兒和其他孩子一樣,需要基本的醫療保障。她還有氧氣費、水費、電費的賬單要付。我的前妻無力支付,那就只能我來。凱特應該得到更好的東西,比我能給她的更好。不過光待在這兒,我可沒法做到這一點。我們得到斯圖布斯港去。”

蓋茨15聳了聳肩。威廉覺得自己像個傻瓜。跟偶人說話時,他總是搞不清狀況。表面上,他們可以十分通情達理——至少有時候吧。但他們之前經歷過太多可怕的事,沒人能真正忘記那種事。威廉在一所濟貧院裏長大,然後就是監獄,有生以來一直在一個接一個騙局中摸爬滾打。但他起碼還是個人類,沒有一出生就背負偶人的罪孽和悲劇遺產,還有他們所背負的生化重擔。這樣想來,他有點理解貝爾對他們的態度了。

有人在敲門。威廉困惑地看了看房門,然後走回小床,並膝坐上去。他揮了揮手,蓋茨15跳下地,來到門口,把門拉開。

格拉西6主教走了進來,後面跟著特勒5醫生。主教仍是一副鎮定的樣子。特勒5醫生或許也在努力保持鎮定,因為她在深呼吸,但威廉一眼就能看出她內心那無法抑制的夢幻般的欣快。威廉一只手搭上醫生的前臂,主教彬彬有禮地看著他這樣做。

“坐下!”他帶著怒氣低聲說。特勒5在地板上坐了下去,就連旁邊的蓋茨15也跟著慢慢坐下,盤著腿,和特勒5一樣凝視著威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