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泊庫裏一片漆黑。在感受不到周圍環境磁力的情況下尋路,貝利撒留覺得非常不習慣。缺少了極性和電荷令他感到很不安。不過,消失的還不僅僅是磁極性。他覺得自己有些最本質的特性現在也不穩定了。

他沒有死,他從神遊中活了過來。自從他十來歲那時候起,由基因工程設計好的死亡判決就像一朵烏雲,一直籠罩在他頭上。而現在,這片烏雲多少已經開始散開了。意義更加重大的是同時發生的其他事件。他體會到了如此深刻、如此宏大的新知識。這樣的體驗,他從前沒有,今後也不可能再有。他觸摸到了自然狀態的超空間。他穿過了原生狀態的時空幾何。基因工程的改造讓他擁有了全新的感官,代價是近乎致命的缺陷。量人這種此前從未有過的物種,在現實中一直找不到自己的生態位。但現在,他找到了。沒有任何普通人類經歷過甚至是聽到過他所看到的,這就像偶人或聖馬太的感覺,是一種宗教化的體驗。面對如此偉大的饋贈,他還有什麽理由為自己的基因改造憤憤不平呢。

他一定要告訴卡桑德拉。

但他首先必須生存下來。

“這樣不行。”貝利撒留輕聲說,“沒有了磁感應,我無法運作。我還需要能夠隨意進出白癡天才模式。沒有完全的控制權,這些我都做不到。撤銷神經分區,把控制權交還給我。”

久久的停頓。量子智能既能處理算法和事實,又能對未來進行預估,兩者可以同時進行。但貝利撒留明白,對量子智能來說,這個情況是全新的,而且對它自己充滿危險,所以它延遲了對此作出答復。

毫無疑問,量子智能在比較這個騙局分別由它自己和貝利撒留完成的成功概率。要論對於時間之門的渴望,它跟貝利撒留不相上下。它需要時間之門,就像貝利撒留需要生命一樣。

它也很可能會計算貝利撒留再次進入神遊的概率。但量子智能有一樣做不到:它無法找到一個算法,能夠描述作為一個主觀存在的人的貝利撒留,也沒有能夠用來預測他的模型。就算真的有這些東西,那它們也不可能是穩定的存在,而是轉瞬即逝,從而使他成為一個不可估量的概率生靈,就像量子事件一樣。無意識的超級智能無法對主觀意識的行為進行建模。但是,隨著沉默時間的延長,他意識到量子智能也不會放棄控制權。

“那這麽辦:保持分區,但交換控制權。”貝利撒留對它說,“做決定的人是我,客觀智能將限制在分區內運行。”

一直嗎?

“是的。”

14.8秒過去了。

然後,磁極性和電信號再次充盈貝利撒留的世界。他一陣眩暈。他重新開始呼吸,他剛才一直在屏息。

貝利撒留再一次成了自己大腦的主人——除非量子智能有能力欺騙他。當然,他的大腦從未完全屬於他。設計他的人對他進行了基因工程改造,讓他與某種非人的存在分享他的大腦內部。現在的他仍然需要與量子智能分享他的大腦,但自從十幾歲以來,這是第一次,他再也不會因為一次偶然的神遊失手就變成一個被關掉開關的人。他的勝利,是進化過程中的一次飛躍。

離地不遠的高處,是一個發著紅光的橢圓形,被聯盟建造的吸震架固定著。那就是通向過去的蟲洞口,它就像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即便沒在白癡天才模式,他的大腦也仍然追蹤著黑洞裏面大理石般的花紋圖案,分析其幾何含義,尋找可以抽象描述黑洞運動的各種驅動力的方程式。本能消失了很危險,現在它回來了,但也同樣危險。

他啟動了冷凍氣體噴射器,從地板上彈起,飄向氣閘。

剛才他把聖馬太放在了地板上,現在那裏空無別物。說明他回來過,早在他進入這個泊庫之前。厚厚的玻璃外面,氣閘和走廊裏都是空的。他轉動氣閘門上的轉輪,雙手以數學般的精度移動。

進了走廊,他關上身後的氣閘門。他身上這件宇航服是從旁邊的小房間裏取來的,他朝裏看了看。那裏還有一件宇航服,胸口寫著個數字:“337”,跟他身上這件一模一樣。

貝利撒留的動作帶著長期生活於微重力環境的人所特有的敏捷,他沿著側面的走廊一路跳過去,路線跟貫穿戰艦的那根暴脹子管一致。他加強了身邊的磁場,好讓自己能捕捉到“林波波號”發出的最輕微的電磁信號。他沿著走廊轉了個彎,直到看不見氣閘和交叉路口,然後抓住一個把手,讓自己停下。

表面上看他只是在耐心等待,其實身體正一刻不停地感受著飛船那悸動的、新陳代謝般的電磁信號變化。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然後是十五分鐘。他終於感受到了一個微小的新磁信號,那是過去的他。氣閘門上的轉輪轉動,微弱的響聲向他飄來。那個過去的他和聖馬太一起進入了氣閘。然後是說話聲、警報聲。那兩名憲兵來了。他繼續等待著。憲兵們看見他進了氣閘,又花了些時間穿上宇航服。他開始計數,精確得像一台原子鐘。三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