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漂流(第6/15頁)

生化人的命不值錢。如果有需要,伊特斯可以大量制造。他看見我,露出失望的樣子,說原生人類和他也並沒有多少區別。可事實上,區別很大:我們有歷史,他們沒有;我們有血統,他們也沒有;我們有獨立的精神,他們更像螞蟻……我把這些統統告訴他。他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最後他望著我,眼神憂傷,生命力已經從他的眼裏消失,灰暗的臉色就像死人。他望著我,憂傷而絕望。

“這些是本質區別嗎?”他蹲下身子,似乎忍受著極大的痛苦,突然間擡起頭,眼裏露出非同一般的堅忍,“你們有特權,我們沒有。”

這個生化人離開我。他並沒有走遠,在距離五十米的地方倒下,輻射引起的變異讓他的身體在幾分鐘內變成了一堆模糊不清的血肉。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然而記住了他的話,這和花奇妮、修達姐妹的想法不謀而合。她們指揮著龐大的生化人兵團,在那次最後的保衛戰之前,她們走進隊伍和上千個生化人依次擁抱。這場面讓婕兒感到羞恥,但我並不以為然,只有親身接觸的經驗,才有表達意見的權利。花奇妮和修達已經與她們的軍團融成一體,當最後的時刻到來之時,她們並沒有堅持人類應高高在上。後來見到其他的生化人,我試探他們的看法——他們沒有看法。伊特斯並不會讓他們有看法。我所遇到的不過是一個變異。情況也許更復雜,我在天頂星找到兩個生化人,問他們為什麽要繼續戰爭。他們思索一會兒,告訴我這就是現實,戰爭從古到今,一直在進行著,他們無法想象失去了戰爭的生活是怎樣的。我繼續問,是伊特斯服從他們,還是他們服從伊特斯。他們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伊特斯是天經地義的領袖,她塑造軍隊,塑造靈魂,他們服從伊特斯。生化人很少有表情,然而接下來的話卻慷慨激昂,像一個十足的人類。“伊特斯就是所有人的代表,她會告訴我們,什麽方向是大多數人的渴望,是最好的方向。所以,你問了一個偽問題,就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我看著這兩個人,腦子裏浮現出黑鴉系那個人堅忍的眼神。那是突然間的頓悟,如果他活著,也許會掀起一場風暴蕩滌整個帝國。是的,那些歷史血統精神,人類所恪守所珍惜的一切,不過是一個借口,是一個讓我們心安理得高高在上的理由。我們和生化人最大的不同,是保留個性的特權。其實這並不是特權,而是天賦的權利,但生化人卻和機器人一樣,被剝奪了這權利。人類是幸運的,我們能夠自己生育而不需要借助伊特斯。不過,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沒有人類,沒有特權,只有那不知所謂的兩個雞蛋結合體——阿拉和CSA。 我參觀了太陽工廠,就是在這裏,恒星的氫和氘被源源不斷地汲取出來,通過狄拉克海用2∶1的比率兌換成反物質儲存。每一口汲井由兩個生化人和一個機器人負責。他們忙碌著,無暇思考我提出的任何問題。 天頂星是我在阿拉帝國的最後一站。英仙座旋臂到了盡頭,前邊就是銀盤。我不再有機會和生化人談話,而且,他們如何把握自己的命運並不在於我。伊特斯不斷地制造著簡單服從的生化人以增加人口,每一個生化人都渴望著戰爭,伊特斯得到戰爭願望強化戰爭機器,這正向的反饋已經把阿拉帝國和它的子民領上了不歸路。戰爭沒有受益者,如果一定要找到一個,那麽只有伊特斯。排除了人類,她就是這廣闊空間的真正主人。 馬上就要離開阿拉帝國。CSA和阿拉之間的戰爭已經在三千光年之外。我向著CSA的方向眺望,看見無數星星閃閃發光。其中,有許多已經失去光華,我所見的不過是它三千年前的影像。我的親人,朋友,還有敵人,就曾在這樣的一片星海中縱橫沙場。我又看了一眼。

從銀盤邊緣到銀心有一千二百光年。銀盤光輝燦爛,充滿恒星。這裏的恒星密度比旋臂大了許多,平均半個光年就有一顆恒星。這裏的恒星更大,更璀璨,還有無數的新星正在誕生中。這看起來像是造物主賜給人類的寶貴禮物,遼闊的充滿恒星的空間,正適合文明生存。這是一個廣闊的牧場,可以哺育無數的牛羊。第四個星系屬於典型的太陽型,恒星處於中年,熱量強大而穩定,行星距離也不偏不倚。漂流瓶對三顆行星進行了分析,結果讓人失望,兩顆星球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另一顆行星上,最高等的生命是一種矽基的細菌,只達到分子的復雜度。 也許因為資源太過豐富,星系間的幹擾和碰撞過於頻繁,高等生命不能由此誕生,雖然阿拉帝國完全有能力把艦隊派遣到這裏進行殖民,伊特斯卻沒有這麽做,這很奇怪。阿拉帝國有著自己的邊界,伊特斯沒有逾越雷池一步。根據Osiris所說,時間已經過去三億五千萬年,不能想象這漫長的時光裏,阿拉帝國竟然沒有向著資源豐富的銀盤地區派遣任何艦船。而此刻,她正為了與CSA之間的戰爭而毀滅性地消耗恒星。某個高高在上的東西限制了阿拉帝國,它一定很強大,以至於伊特斯對它的指令不折不扣地執行。只有創造者才能擁有這樣的影響力,因為只有創造者,才可以把這種限制性深深地根植在伊特斯的核心,歷經億萬年仍舊發揮作用。這想法深深激勵了我,至少我已經看見了光榮的祖先深刻的影響力,伊特斯可以拋棄人類,成為帝國的主人,卻仍舊尊重人類意願,恪守一條億萬年前的邊界。 我急切盼著向銀心繼續前進。看起來,祖先並沒有把文明隨意地播撒在途經的任何星系,而只是選擇性地在某些地方留下了殖民團。這意味著在很多地區,有著廣闊的空間,但沒有任何文明,或者,只有原生的文明。恒星密集的銀盤和銀心區域,並不是理想的文明誕生地,這裏有廣闊的空間和豐富的資源,卻沒有我想看見的東西。 我命令漂流瓶選擇下一個目標,繼續前進。漂流瓶沖向恒星進行滿充,然後選擇了六百光年的跨度,這是我通向銀河中心直線距離的一半。 突然從第三行星傳來一個意外。在完成滿充脫離太陽準備彈跳的前三十分鐘,漂流瓶對行星進行最後的掃描,突然之間,屏幕定格在一個小點上。這是行星的一顆衛星。它和行星同步,相對靜止在赤道上空六十萬米,下方是海洋。之前漂流瓶在行星上發現了矽基生命,卻並沒有發現它,衛星被行星遮擋,而行星的自轉周期是八十天。此刻,漂流瓶穿過了太陽,衛星也轉過了三十度,於是它在行星的邊緣被發現。精確的同步衛星可能代表著文明,然而這顆同步衛星讓人失望,它不是金屬、高分子或者任何一種常見材料,它看起來就像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沒有規則的形狀,甚至沒有一道筆直的線條。但是當激光再次反饋回來,我不自覺地張大嘴叫出聲來——在石頭的某些位置,激光被吸收,顯示出某種信息。這信息用許多種文字表達著某個意思,其中的一種我認識:歡迎進入太空。刻著文字的一面永遠向著行星,如果那些矽基生物最後能夠走上通向智慧的進化之路,它們終有一天會把眼光投向這衛星,發現它,解讀它,對宇宙充滿敬畏之心。 我要求漂流瓶停止彈跳程序,這個要求並不合適,彈跳程序已經啟動,只能改變方向而無法停止。我放棄了靠近去看看的想法,盯著屏幕上的字跡,那是祖先留給這顆行星生命的一點暗示。行星上的矽基生命處在原始狀態已經三億年,也許它永遠不會有看到衛星的一天,這衛星卻已經發揮了作用,我這個億萬年後的子孫來到這裏,看見了它,我知道自己正走在祖先的路上。億萬年的時間太久,隔絕了記憶,卻沒有割斷那看不見的紐帶。 突然之間我感到一陣眩暈,然後聽見漂流瓶的警告:發生了某種故障,正在進行緊急處理。我昏迷過去。 跳躍仍舊進行,漂流瓶跨越了六百光年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