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王 墨

咬牙付了不菲的車資,楊進開一邊用那本存折安慰自己,一邊推開咖啡館的門,立刻發現要見的人已經來了。一個留著兔子尾巴短發的年輕女孩坐在走道盡頭的桌子後面,正用力向他招手。楊進開笑著走了過去,在女孩對面坐下。他仔細端詳著女孩,女孩毫不躲閃地反盯回來,板著臉說:“哪能啦儂,看什麽看啦!”楊進開雙手握拳托著下巴,笑道:“好久不見了,隨便看看不行嗎?……好像還有什麽我沒看過似的。”女孩的臉一下紅了,在下面使勁踢了楊進開一腳,“你比之前寫黃色小說的時候還下流!”楊進開哈哈笑著躲開了,說:“今天怎麽有時間換便服啊?”女孩瞪了一眼,說:“現在誰敢穿制服進咖啡廳啊!臨出門的時候偷偷換下的,沒辦法,只能把換下來的衣服什麽的都先藏在提包裏了。”她停頓了一下,加重語氣強調,“我再跟你說一次,這些個信息都不算是什麽機密,下次再要查這種東西,你不是有個律師朋友嗎,那個叫蔣什麽的,讓他拿著律師證來就可以了,非要偷懶讓我查,還沒有一點兒感激的意思,以後再也不幫你了!”這個女孩叫王墨,早在楊進開還在靠寫“情色”小說為生的時候,王墨是他為數不少的崇拜者和女朋友之一。那時候她還在讀大學,後來畢業後考了公務員,現在已經是閔南區××路派出所分管社區的民警了。楊進開兩年前閃電結婚又離婚,後來被迫轉行做私人調查以後,兩個人又聯系上了。楊進開時不時會拜托王墨幫些這種那種擦邊不違規的小忙,王墨有時也會找楊進開打聽些事。當然對於雙方來說,最重要的還是有其他更喜聞樂見的“福利”。“好啦好啦,最好的就是你啦。來,讓我們看看你查的資料怎麽樣。”服務員走過來點單,楊進開點了脫脂奶拿鐵,王墨要了冰摩卡。服務員笑笑點頭走後,王墨從提包裏拿出一個iPad,返回鍵旁邊用醒目的粉色水鉆貼了一個小小的“W”。王墨確保沒有人注意,小心打開圖片庫。楊進開站起來轉過椅子和她坐到一邊,先湊過去親了一下。王墨一臉紅,聲音也有點兒膩。“這是你要的那幾個人的信息,都是最基本的公開信息;這是上周閔南理工大學學生墜樓案的出警記錄。“對了,物證箱裏還有幾本羅江的日記。調查結束,材料也沒什麽用了,現在還得給閔南理工發還回去,而且必須得人過去跑一趟面交。唉這種無聊跑腿的事領導又扔給我了,對我一點兒都不重視。哼,明明人家平時小票兒(1)抓得最多呢!”楊進開心念一動,對王墨說:“要不我幫你這個忙好啦,反正我這兩天還得再去閔南理工跑一趟。我和羅江他們系主任程書國很熟,見到了正好直接交給他。”王墨偏頭想了想,“好,那就請你幫個忙嘍,反正也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明天快遞給你,你別給我忘啦,需要對方簽字的。”楊進開點點頭,拿過iPad,先大概翻了前面幾張個人信息頁。其實王墨之前用微信發來過電子版,已經收到了,但還沒有來得及看。從這幾張信息裏沒看到什麽特別的東西,羅江和馮燦的戶籍都在閔南理工大學,單身;程書國已經是英籍,沒有戶籍信息;齊南的戶籍還在上海,離異,前妻的名字也列在下面。於是楊進開翻到墜樓案的出警記錄部分,仔細地翻閱。這是一份相對來說非常普通的出警記錄。案件編號 B31011×××00002014020×××案名 閔南理工大學20140208墜樓案出警記錄2014年2月08日晚22時46分,閔南理工大學校保衛員張生水(身份證號碼3402××××××××××××××)使用號碼為021-5474××××的固定電話撥打110,報告稱在閔南理工大學物理系樓下發現一具屍體。經××區派出所初查,通知技術員及法醫到場。中心現場位於東×路5××號,現場天氣陰,氣溫零上3攝氏度,濕度70%,風向風力為北風4-5級。無月亮。屍體頭南腳北呈俯臥狀。經體表檢查,發現口鼻處有血跡,頭部周圍有淡黃色液體。掀開衣服後,未發現屍斑。現場用生理鹽水棉簽提取血跡,置於物證袋1號。現場用生理鹽水棉簽提取黃色液體,置於物證袋2號。現場周圍灑落折斷的松樹枝兩枝。(略)屍體上背有一個皮質單肩背包。經翻查,內有折疊錢包一個、鑰匙一串、手機一部。折疊錢包置於物證袋3號,鑰匙置於物證袋4號,手機置於物證袋5號。經進一步擴大搜索範圍。未發現可疑物品。經現場保衛員張生水反映,疑似為高墜死亡。經勘查,天台位於17樓上屋頂。17樓通往天台有一扇鐵柵欄門,據張生水反映,原有一個鉸鎖不見了。(略)現場勘驗在見證人張生水的見證下進行。現場勘驗未破壞任何門鎖和其他設施。附1  死亡通知書(略)附2  殯葬證(略)楊進開一頁一頁地讀著,王墨在旁邊小聲嘀咕:“這次你又接什麽倒黴活兒啦,怎麽會對學校裏的自殺案有興趣?案子一清二楚沒有疑問,聽說死者也沒有家屬啊。”楊進開沒有理會,記錄翻到最後,後面附有一百多張警察到場之後對現場拍攝的照片,兩張兩張上下並列打印在一頁上。從幾張全景照片裏可以看到,一名男子面朝下趴在草地上,上身是一件黑色或者深藍色的羽絨服,藍色的牛仔褲,挎在左肩的一個深黃色的單肩翻蓋式皮挎包被半壓在身下。左腿明顯以一個詭異的角度疊在旁邊。草地在閃光燈的光線下呈一種恐怖的慘白色,照片邊緣還有大片閃光燈域外的地方,一律呈現深深的不可知的黑暗。此外還有對屍體和現場局部的更多不同角度的特寫。楊進開忍著心中隱隱的不適,一張一張仔細看著,突然一個地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迅速在照片裏翻著,翻到一張角度最清晰的停下來,把照片放到最大,在桌子上仔細盯著。這時王墨在桌下輕輕推了推楊進開的手肘,楊進開一怔,擡頭發現服務員正向這邊走過來,於是趕緊退出相冊。年輕的女服務員把兩杯咖啡放下,輕輕眯眼一笑轉身離開,楊進開不由得也展開笑容,目光追隨了過去。王墨轉頭,惡狠狠地沖楊進開咬牙,“儂還真能招蜂引蝶啊儂!”她作勢要擰,楊進開沒理會,把iPad裏那張照片調出來指給王墨,正色說:“別鬧。你看下這裏,有個地方有點兒奇怪。”王墨把頭湊過來一起看。這是一個對屍體上皮挎包的近距離放大照片。楊進開又翻到前面案卷中的一頁。“你看這裏,案卷裏有一份挎包裏的物品清單,一個舊折疊錢包,一串鑰匙,一部手機,僅此而已。一個男人的挎包裏僅有這些東西,你不覺得有點兒奇怪嗎?”“這有什麽奇怪的呀?”王墨歪歪頭,手裏抱著咖啡杯,用牙咬著吸管慢慢地嘬。“對於女生來說,包幾乎是隨身必需的衣物,但對於羅江這個三十二歲、生活極簡、完全專注在內心世界的男人來說,所有的這些東西放在自己的羽絨服口袋綽綽有余,再帶一個挎包出來,有點兒不符合他的身份和行為習慣。”“喂,這個也太扯了吧我說,我有時候包裏東西比這還少呢!”王墨不屑地說。“因為你是女人啊!包這玩意兒對女人來說就好像第三性征,本身就已經是全部意義,裏面的東西有沒有都無所謂;但對男人來說……”楊進開敏感地注意到王墨在瞪自己,趕緊轉了話題。“好吧好吧。這的確無法確認,但是……你看這裏,”楊進開說著又指著挎包的放大照片,“挎包是翻蓋式,被反著半壓在身體下面,翻蓋的拉扣卻是打開的,從包的底下反掀上來。很有可能是後來被別人打開過。”“這也太沒有根據了吧,你當是寫小說啊,這說明不了什麽啊。拉扣可能本來就是打開的,或者是被樹枝什麽的拉扯造成的,墜樓落地的沖擊力很大,發生衣物或者攜帶物的破損是很常見啊。”“不,你再仔細看看,拉扣這裏。”楊進開搖搖頭,把iPad向王墨推近過去,又把挎包拉扣的地方放到最大拉到屏幕正中間,用手指點著,“這個鐵質拉扣是拉開的。如果是高墜之前就拉開,或者墜落的過程中被樹枝拉扯拉開,那根本無法造成草地上這道從裏到外的劃痕。”照片上拉扣底下有一道明顯的拉痕,在挎包翻起的部分露出來,同時拉扣上也有明顯刮出來的泥土和草屑。“所以一定是有人在羅江跳樓之後,從羅江身下拉開了挎包拉扣,然後從裏面拿走了什麽東西。”很有可能就是那個筆記本,楊進開在心裏想。但到底是誰呢?現場在警察到來前就已經被破壞,又過去了快一個星期,幾乎不可能再通過場景重現尋找可能的嫌疑人。楊進開把iPad屏幕關掉,拿起咖啡食不知味地喝了一口,問王墨:“王墨,這個案子你們所裏怎麽看的?就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跳樓自殺嗎?”“就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跳樓自殺啊。法醫的死亡通知書也在裏面,死因確認是墜樓造成的頭部和內臟破裂出血。死者口腔還檢測出了少量酒精,可能生前喝了量不大的啤酒。據他同學說,羅江平時不喝酒,酒量很差,所以很有可能是壓力導致的酗酒;死者是遲遲沒有出站的博士後,很多人都反映羅江本人最近研究壓力大,感情也不順,雖然沒有留下明確的遺書,但沒有遺書的自殺案也很多,總的來說自殺動機也沒有什麽疑問。”“難道全部都查清了?一點兒可疑或者不清楚的地方也沒有嗎?”王墨端起咖啡杯,噘了噘嘴,“那天不是我值班,沒有參與這個案子的調查,是我們所長自己去的。這種意外死亡的案子,全上海一年接到的沒有個一千起也差不多,本來處理起來也不可能花太多時間。不過因為這是一起涉及大學生的自殺案,又涉及閔南理工大學這種著名高校,網絡各種社交平台上關注度很高,擔心處理不細被挑毛病,所以調查還特意做得比一般的高墜案件要仔細得多。”“不過要說已經查得一幹二凈的清楚是肯定沒有的,任何案子也都不可能一枝一葉完全搞清啊。所以有些細節雖然還不清楚,但都不影響定案關鍵的,沒有完全查清楚的情況也有。“我今天特意私下問了一下跟我比較熟的一個參與辦案的師兄,他隱約提到了幾個地方,談不上是可疑,也就是還比較缺少細節的地方。比如羅江應該是從頂樓天台跳下去的,天台的鐵柵欄平常是用鏈子鎖起來的,但現場鏈子鎖已經不見了,無論天台還是物理樓周邊都沒有找到鏈子鎖。不過樓下保安也反映了,上次去天台檢查鎖鏈還是寒假之前的事,現在剛開學,開學後還從沒有檢查過,所以無法確定鎖鏈是否是寒假期間就已經被破壞了。我們到場的時候天台上已經上去過很多學生看熱鬧,腳印什麽的現場信息都被完全破壞了,所以這就成了一個沒法搞清的地方。“還有就是羅江當天的活動。我們查到他下午從兩點到大約五點一直在教授辦公室開會,據程書國說只是單純的對他下面項目的討論。五點鐘他離開辦公室回到寢室。寢室樓下阿姨作證,羅江在六點鐘左右一個人離開宿舍,直到十點半墜樓。中間這四個半小時他去了哪裏,做了什麽活動,什麽時候重新進入的物理樓,一直都沒有搞清楚。不過也確實很缺少信息,他的手機通話記錄和微信裏也沒有這段時間的記錄。你今天去過閔南理工大學物理樓了吧?那個區域是辦公區,晚上十點鐘左右路上基本就沒有人了,路面和樓裏都沒有任何監控,對這個事我們所長還批評了學校的保衛處,要他們立刻加強整改。路燈也暗,估計即便有人迎面走過都無法看清面孔。所長他們走訪了周邊很多師生,也沒發現任何線索,所以也只能放在這裏。“還有就是一個教研室在交叉學科所樓上的學生反映,當天晚上八點左右,他坐電梯上物理樓的時候,同程的有一胖一瘦兩個穿黑衣服的陌生男人,似乎在交叉學科所的樓層下了電梯。他感覺不像本樓的學生或者工作人員,但他在電梯裏一直玩手機,也不是很確定,而且時間和羅江跳樓的時間還距離兩個半小時,似乎關聯性不大。但同樣沒有任何監控資料,無法查實。”楊進開在胸前插著雙臂聽著,低頭想了想,說:“查案中你們聽說過有個叫直總,或者還有個叫方經理的人嗎?”“這是誰?沒有聽說過。案卷裏沒有吧?沒有應該就是沒有。”“那你們查過這幾個人的活動了嗎?當天下午和晚上,尤其是在羅江墜樓的那段時間?”楊進開用嘴努努桌子上的iPad。王墨放下杯子看著楊進開,認真地說:“你的意思是懷疑是謀殺嗎?別傻了,不可能的,剛才說的那些都是案件的邊緣細節,主要的基本事實是確定無疑的。”她搖搖頭,又接著說:“據我所知,沒有特意去查過這個。這個案子一直就是按自殺來查的。程書國自稱一直在自己辦公室,聽到吵鬧後下樓;馮燦和齊南兩個人應該沒有查過。”楊進開無奈地說:“我沒有質疑自殺,至少還遠沒有足夠的證據質疑。不過我非常需要了解更具體的案發經過。看來需要再找小李聊聊了。”楊進開突然停住了,就在一刹那間,他的腦子裏似乎閃過一句什麽很重要的話,他今天聽小李一邊抽煙一邊絮叨出來的話。是什麽話呢?使勁想卻怎麽也想不到。楊進開瞪大眼睛坐直身體,手扶在桌面上。他終於想起來那句話了,大腦裏一個巨大的症結區域一下子亮了起來。“她伏在屍體上哭得可傷心了。”王墨看著楊進開臉上由突然無神又轉到微笑,有點擔心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哪能啦儂,眼神怎麽突然間一下子直了?”楊進開回過神,突然心情變得格外地好。他一把把王墨摟過來,賊笑著,“當然是因為看見了你就直了啊。”王墨臉一紅,猛地一推,“你這個下作坯,小心我現在把你拷到桌子上!”楊進開繼續觍皮觍臉地湊近了,板著臉說:“好啊,警官,你竟然還敢頂風違紀私自攜帶警械進入娛樂場所,我作為虹口區熱心群眾要舉報你!”說著手伸向王墨放在身另一側的提包。王墨抓住不讓,但還是讓他伸手進去,很快摸到一副冰涼堅硬的圈狀物體,楊進開立刻開始壞笑起來,“人證物證都有啦!”王墨推開他的手,擡頭看看四周,確定沒有人注意這邊,臉全紅了,但還是板著臉低聲說:“小聲點兒,現在可真的不能拿這個開玩笑啦。萬一捅了婁子,別說今年升職,我飯碗都要砸啦。”王墨今年可能有機會升副主任科員,這是她一直心裏惦念的事。楊進開微微一笑,“當然是開玩笑啦。”又往王墨身邊湊了湊,“哎,今天是情人節,一會去我那兒?”王墨對著他一撇嘴,“今天不行,阿拉爺(2)讓我晚上回家吃飯。”一句話讓楊進開泄了氣,扭過頭去拿起咖啡杯就要喝,卻發現早已經喝幹了,又喪氣地把杯子礅回桌子,發出咚的一聲,“好吧,不過今晚我特意把別的事推掉的……”“傻瓜。”王墨咬著嘴唇忍著笑,盯著楊進開,一雙眼睛閃閃的幾乎要滴出水來,“今天我爸他們隊要加班晚上抓酒駕,要早晨才回來……”楊進開眼睛一亮,賊笑瞬間怒放,但立刻又收斂起來。他迅速看了看表,扭頭高高舉起一根手指——“買單!”(1)上海派出所內部一般把黃、賭、毒之類行政處罰類案件稱為小票兒,刑事案件稱為大票兒。(2)上海方言: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