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方旻旻

在回家的地鐵四號線上,楊進開背靠著進門玻璃站著,一臉茫然地注視著幾乎空著一半的車廂。齊南剛才對他講的一切都太過荒誕,遠遠超出了他頭腦可以理解的範圍,整個故事根本不可思議。什麽自然智能原理、M理論和看守原理的惡魔?一個注定永遠無法被理解的宇宙終極真理?什麽鬼?他的前雇主看來是真的瘋了,這甚至比他已經死了更為確定無疑。委托人在他眼前去世,理論上楊進開這次的工作已經自然地結束了。但他卻完全沉浸在齊南剛才的故事裏,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甚至自己兜裏那張暫時無主的巨額存折也罕見地沒有打擾他。出地鐵時已經將近五點,天也基本黑了。楊進開想了想,到附近的一家便利店買了冷藏的滑蛋牛柳盒飯和橙汁,沒有去辦公室,而是直接回了公寓。路過樓下門衛室時,他順便取走了下午快遞來的小包裹。包裹方方正正的,上面沒有寫發件人信息。回到房間,打開電暖氣換好衣服,把盒飯扔進微波爐加熱。楊進開坐下來,用裁紙刀打開包裹,裏面果然是王墨發過來的羅江日記。隨日記寄來的還有一張警方登記記錄,上面簡單地寫著一共八本,分別是2000—2004年每年各一本,2004—2005年一本,2006—2008年一本,2008—2014年羅江自殺一本。每本日記的封面警方都貼了一張小小的標簽標注著時間。八本日記都是式樣近似的藍色封皮的軟皮本。年代較老的幾本明顯很舊了,卷角都已經褪色。楊進開先把最前的幾本很快翻了翻,幾乎沒有技術方面的內容,大多數記錄都很簡短,很多其實是一些類似短詩的文字和一些看不出含義的塗鴉。與其說是日記,其實更像是詩集。比如這首:2000年10月5日我在向往著你就像十月的大馬哈魚在向往著一條遙遠的河“好嘛,物理天才,還他媽的是個現代詩人。”楊進開嘟囔著,心想羅江自殺的可能性又坐實了幾分。他拿起最後一本,從後往前翻起來。最晚的一條是羅江自殺的前一天寫的——2014年2月8日白癡!白癡!白癡!宇宙中最大的白癡!你瘋了!記錄只有短短的一句,沒有體現任何事件或者原因,但很明顯,羅江處於非常憤怒和沖動的情緒中。楊進開在之前的出警記錄裏就看到過這頁日記的照片,雖然不是直接的遺書,但估計也成了判斷羅江是自殺的一條佐證。2011年初到2012年底的記錄幾乎都是空白的。2013年開始漸漸恢復了記錄,年中左右達到高峰,看描述大都是正面情緒的記錄,到了年底,記錄頻率又降低了,似乎是研究工作非常繁忙。楊進開從後往前跳躍地讀下去。有幾條記錄引起了他的格外注意。2014年1月16日我不覺得所謂“真正的”煎餅果子很好吃,尤其是不值得晚上十點還跑這麽遠來排隊買。雖然馮燦很鄙視我。早點睡,明天是個大日子。2014年1月17日(這裏有兩頁紙被撕去了)我不知道該如何記錄這一天。我無法百分之百地確認任何事情。我要做個決定。我必須做一個決定。這樣連續兩天的記錄在那本筆記裏很少見,內容仿佛又回到了滿是現代詩的那個時候的晦澀和迷茫。楊進開想了想,沒有任何思路,繼續向前翻。2013年10月10日LNP突然打電話給我,說學校翻修時有人在存档室找到了幾大紙箱光盤,紙箱上貼著天文館的封條,還留有我的名字。本來要被處理掉了,但正好看到了,就保留了下來。我立刻意識到這是2003年我無意中用天文系設備搞出來的那批數據,一直以為早已經被系裏銷毀掉了,哈哈。我把這消息當作笑話告訴了F和程書國,早一年知道的話也許算是好消息,那批數據可以用來做進一步的分析,但現在我已經完全搞清了之前無意中做出的觀測方法,而且有了足夠的資金和資源,馬上就可以完美重復之前的那次實驗,並且能以更快的速度得到質量更好的數據。如果早五年知道,齊也許就不會變成今天這樣了。2013年9月2日今天F告訴我,天津超算所那邊終於傳來了好消息,他們答應我們的數據出來之後,臨時擠出96個小時的時段給我們!!!耶!2013年8月20日拿到新的巨量數據只是時間問題了,但是討厭的是,張江超算所下面整個一年的時間都被排滿了!見鬼的××××項目!整個宇宙的真相難道還不如送一只兔子到月球重要嗎?!2013年4月29日最美的生日,愛你馮燦。楊進開翻著翻著就忘記了時間,直到肚子抗議才回過神來,竟然已經九點了,盒飯還在微波爐裏忘了取出來。他趕緊站起來去重新加熱。這時,門外突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很少有人知道楊進開的新地址,他今晚也沒有任何會見安排。自從做了私人調查之後,雖然所接的案子差不多都是桃色調查,相對安全,但為保險起見,他仍然準備了些額外的安全措施,來應對遇到類似“即將失去大筆財產而暴怒的丈夫”這類意外——他的公寓和辦公室都安裝了兩道防盜鎖,辦公室門背後還放了一把18英寸的甩棍。可惜家裏沒有。楊進開小心地湊到門口,探頭從貓眼裏往外看,不由得笑起來,隨即打開了門。前天晚上的女人站在門口,正一臉含笑地看著他。“怎麽,拿了人家的衣服想不還啊?”楊進開至今不知道這個女人叫什麽名字,一直叫她旻旻。當然這情況對楊進開來說也不是第一次。三天前,楊進開突然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說是之前的一個粉絲讀者,最近搬到上海來了,想要約楊進開出來一起吃個飯。楊進開估計,她準是從之前某個雜志編輯那裏拿到的自己的電話。這種事情之前有過很多,楊進開也非常樂於有這種書迷來訪。見面後,兩個人果然聊得非常投機。旻旻不僅是個美女,眉眼間更不經意流露出無限的風情,她毫無疑問是個難得的尤物,一個真正為了取悅自己而不是他人才和男人在一起的女人。更難得的是旻旻記得很多他那時寫的故事,對裏面的某些部分還提了很多自己的建議,尤其是情色的部分,這讓楊進開很是自得和驚訝。兩個人喝了幾杯後,旻旻顯然對楊進開的新私家偵探身份非常感興趣,吵著要去他的辦公室“看看真正的大偵探戰鬥的地方”。對楊進開來說,那間簡陋而且缺少打理的小辦公室裏,並沒有發生過什麽真正意義上的“戰鬥”,當晚是第一次。他們在那兒情不自禁地胡搞了一陣,再回到公寓一起過的夜。旻旻像個濕漉漉的久經考驗的電動馬達,是楊進開自從離婚以來許久沒有過的狂熱經歷。那晚的一夜風流還不小心在辦公室留下了一條褲襪,險些在第二天齊南拜訪的時候鬧出尷尬,損毀楊進開竭力建立的成熟穩重的職業形象。不過現在想起來,如果真這樣沒準還是件好事。“嗯,不還了。我打算把那條褲襪剪了腿自己留著穿。”“真壞。那條上次已經撕破了,今天給你條新的,啊……”旻旻摸了摸楊進開的臉,扭身走進房間。楊進開從微波爐裏取出盒飯,拿著橙汁和筷子跟著走進房間,看見旻旻正站在床邊看攤成一片的日記本。旻旻回頭問他:“辦案的資料?”“算是吧,我吃完飯就收拾一下,別一會兒妨礙咱們。”楊進開沖她眨眨眼。旻旻一笑:“那就趕快。”說著從自己提包裏取出一瓶Johnnie Walker藍標扔在床上,又把外衣脫下來扔上去,“灑在床上沒事,別把日記給弄臟了。你冰箱裏有冰塊嗎?我們一會兒可能需要很多。”楊進開咽了一口唾沫,“能讓我先吃口飯嗎?”“給你五分鐘。我也很餓,非常餓。”楊進開在一片溫暖而黏稠的虛空裏漂浮著。周圍似乎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或許有光,但他雙眼緊閉,無法確認。他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死了,或者還活著,或者處於兩者之間模糊不清的地帶。不過這沒有關系,什麽也沒有關系,時間、空間、身體,暫時都是無關的感受不到的東西。楊進開的意識只是一個質點,平靜得如同嬰兒懸在如太平洋般廣闊的羊水裏。慢慢地有了光,隱隱約約地、強制性地照射著自己,仿佛透過了眼瞼。一瞬間,蛇出現了,一條無法言喻的巨蛇,緩緩地在極遠的遠方糾纏著,很快就環繞了整個視界,宛若夏夜的銀河。楊進開就在銀河的中心,不起波瀾地注視著。突然,楊進開猛地意識到那其實是三條蛇,由於彼此緊密的糾纏而讓人無法分辨。也就在同一個瞬間,楊進開覺得整個宇宙瞬時寒冷了起來,內心有個驚恐的聲音在呼叫“不要看不要看!”,但他無法停止觀察,他意識到自己正飛快地向那三條銀河般的巨蛇墜落……楊進開猛地驚醒了,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背上有一線冷汗順著脊柱流下來,隱約還留著夢境裏冰冷的觸覺記憶。一定是做了什麽噩夢。他坐在床沿上,胳膊支著膝蓋,手托著臉,大口地喘著氣,好一會兒才終於恢復了過來。身上已經是一身冷汗。這時他才意識到旻旻已經不在了。上次也是如此。應該是在一早的時候離開的。楊進開擡起頭,看到時針已經指向下午兩點。他努力地在床沿坐起來,感覺腳下踩到了個東西,低頭發現那瓶Johnnie Walker藍標。瓶子已經空了,冰桶也放在地上,剩余的冰塊已經全部化成了水。他的身體包括整個床單上彌漫著濃重的酒氣,這讓他覺得頭疼,想要嘔吐。楊進開踢開酒瓶,掙紮著起身,走進洗手間,慢慢解了一泡長長的小便。他嗓子發幹,就著飲水機喝了幾大口水,腦袋裏仍然留有宿醉的疼痛感。楊進開酒量很差,平時極少喝酒,但昨晚胡搞的時候可能被灌了小半瓶,盡管灑掉的也不少。雖然沒有吐,但他腦袋依然有絲絲的陣痛。楊進開把洗澡水開到最大最熱,把臉正對著花灑沖刷,腦袋這才慢慢回復了知覺。淋浴中,楊進開隱約聽見自己的手機在外面響,但意識依舊緩慢,身體依然沉重,就沒有理會。過了一會兒,手機鈴聲停了。洗完澡,楊進開終於覺得腦袋和身體都輕松多了,一邊刷牙一邊沖好麥片粥,這時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他嘆了口氣,轉身進屋,但等他從衣服堆裏找到手機的時候,鈴聲又停了。楊進開看了一下,有三個未接來電,剛才這兩個電話都是從程書國辦公室打來的,上午十一點還有一個是馮燦手機打過來的,應該是那時候自己睡得太死沒有聽到。楊進開想了想,先給程書國辦公室回了電話,電話是小李接的。小李告訴他,第一個電話是他打過來的,剛才那個電話是程書國打給他的,現在他已經出去了不在辦公室。程書國請楊進開明天上午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有事跟他談。小李突然又想起了什麽,對楊進開說:“噢,那個,程教授剛剛還說,那幾箱羅江的資料暫時不要寄出去,等你來了見面說。”小李又帶著興奮偷偷摸摸地說:“還有,你上次不是問我直總和方經理嗎?今天中午他們又來了,我打電話想告訴你但沒人接。”楊進開問他有沒有搞到他們的聯系方式,小李停了下說沒有,“但我偷偷地拍了一張照片,你要不要看?我發到你名片上的郵箱裏。”楊進開謝了他,掛了電話。隨後楊進開又撥了馮燦的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聽。楊進開撇撇嘴放下電話,回到廚房繼續喝麥片,這時手機提示有郵件進來,來自小李,郵件裏面附有三張圖片。楊進開一邊喝一邊隨手打開翻看。第一張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衣著很普通,戴著一個白色的高爾夫球帽子,相貌也很平常,但眼角眉梢似乎顯出隱隱的支配感。他側對著鏡頭,低頭坐著,似乎在看著什麽。楊進開猜這應該就是程書國所說的直總。第二張照片是從程書國門口向裏的方向拍的,畫面整個是個大背光,直總和一個穿著黃色套裝的女人背對著鏡頭,程書國正面對著鏡頭站起身來,似乎在笑。楊進開第一眼就隱約覺得這個女人的背影有點眼熟,但想不起來。直到翻到第三張照片,他才認出這背影是誰。楊進開似乎腦袋被打了一拳,懵懵的沒有反應過來。他覺得一定是什麽東西搞錯了,或者是有人給他開了個古怪的玩笑。照片裏黃色套裝的女人側坐在沙發上,臉微微轉過來正好正面對著鏡頭,陽光從側面照過來,她的整個迷人臉龐在陽光下毫無隱藏地呈現在照片裏,似乎在輕輕地微笑著。沒有任何懷疑的可能,正是昨晚在這間公寓裏出現過的那張臉。楊進開放下手機,腳步沉重地走進了房間。不需要仔細查看,昨夜放在書桌上的羅江的八本日記已經不見了。他這時腦子裏唯一的意識,是慶幸自己並沒有拿到那本筆記。手機又響了,楊進開麻木地接起來,裏面傳來馮燦啜泣的聲音:“楊先生,我、我,筆記被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