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自然智能

楊進開睜眼醒來,已經將近中午十一點。他的被子胡亂地卷在身上,筆記和打印材料散落在床邊,電腦也沒有關,看來是昨晚讀著讀著就睡著了。楊進開費力地撐起身體,腦袋像被人捶了一棍般有些暈,背部也隨之感到一陣說不出來的酸脹,讓他不由得半道停下,兩手在背後拉住,使勁拉伸著身體,並做了幾次長長的深呼吸。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楊進開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再像以前那樣完全屬於自己了,有些時候開始成了不確定因素,甚至累贅。雖然自己仍然堅持著相當頻繁的鍛煉,飲食習慣也比較健康,幾乎不喝酒,也努力削減了抽煙的量,但身體的變化仍然無法延緩地發生著。晚上思考太深會很容易失眠,疲勞之後恢復很慢,踢球的時候明顯失去了爆發力,甚至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有時也會覺得力不從心。可能是離婚後,也可能是更早。也許早就意識到了,但一直不願意承認而已。楊進開慢慢地站起身來,先去廚房用冷牛奶和酸奶泡了一碗即食燕麥,切了一塊冷火腿扔進微波爐加熱。在等待的時間裏去洗手間洗漱,回來一邊吃著簡單的早飯一邊用放在廚房的小電視看中午的體育新聞。新聞裏足球消息已經過了,現在正在放ATP(1)巴西公開賽的消息。楊進開毫不走心地盯著屏幕,心裏想著今天需要做的事項。首要的事情是去醫院拜訪齊南,他要向齊南提的問題絕對比他要向齊南匯報的進展多得多。楊進開趕到齊南所住醫院的時間是下午一點,沒想到醫院規定的下午探病時間是從兩點半開始。住院部一層的接待台後只有一個實習生模樣的小護士,回答過程始終頭也沒擡。楊進開看看表,皺著鼻子聞了聞空氣中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從小他就覺得這種味道陰郁和不舒服,於是踱步到醫院外,拐進不遠處的一家咖啡館。今天上海難得地露出了一點兒陽光,雖然氣溫還是很低,但隔著咖啡館的玻璃,能感受到一陣久違的暖意。楊進開點了一杯脫脂奶拿鐵,想了想又加了一個提子幹松餅,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自從兩年前離婚以來,楊進開已經很久沒有閑心獨自來咖啡館這類地方了。無所事事地坐上一兩個鐘頭,加上幾十元的花銷,突然成了他需要和其他必須開銷比較後再慎重選擇的代價了。這在兩年多之前是他絕沒有想到過的。楊進開是典型的知青子弟,小時候一直住在唐山,十二歲才隨父母回到上海。十六歲時父母離婚了,母親迅速再婚,他隨父親過到二十歲直到父親意外去世。他到現在跟母親也沒有什麽聯系;母親每到他生日那天都會給他發條短信,但他從來沒有回過。父親去世以後,楊進開把父親留下的小化工廠的大部分股份折送給了父親以前的幾個老屬下,又把老城區的房子賣掉,換到浦東新區的單間,余下的錢還很有些數目。楊進開小時候學習很不錯,中學畢業後順利考進了復旦大學。但大學時,他沒能在學業上花太多心思,大三的時候就退學了。後來,他在父親以前的化工廠裏晃了幾年,正好是全球基礎化工原料最供不應求的日子,原本不大的化工廠幾年裏已經很有規模了。楊進開從小英語不錯,又是學化工的,就幫著負責處理國際貿易方面的工作。二十六歲的時候,因為興趣開始寫小說,二十八歲後慢慢有了自己的風格,主要寫女性第一人稱角度的情色加懸疑類故事。再後來,他逐漸有了幾個固定的雜志專欄,網上也有不少固定的讀者和支持者,大多是三十五歲至四十五歲的女性。那時開始,他出來專職從事寫作。那段時間,楊進開的生活是非常簡單和愉快的,有若幹個固定的不固定的女伴,同時又沒有事業或家庭方面的壓力。每每和身邊同年朋友聊起天,楊進開都覺得自己實在是走了巨大的運。雖然看到路上的情侶或可愛的寶寶,偶爾會想也許有個家庭也是不壞的事,但大多數時間裏,他覺得自己這種沒什麽責任的生活真他媽的棒極了。但在他三十二歲那年,好運氣似乎一下子用光了。那一年,楊進開糊裏糊塗地閃電結了婚,整個婚姻只持續了不到三個月。結婚的原因和離婚的原因,楊進開至今回想起來仍然是糊裏糊塗,似乎那時腦袋被雷一擊劈中,而腦損傷持續到現在仍然沒有恢復。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三個月的婚姻讓楊進開破了產。幾乎所有的財產,房子、儲蓄、投資,他都留給了前妻,自己只留下一套最小的公寓棲身,只為了能最快最幹脆地擺脫出來。這可能是他在那段時間裏做出的第一個聰明的決定,當然也可能是最後一個愚蠢的決定,像大多數婚姻那樣,這很難說得太清楚。但壞運氣還遠遠沒有完。在這場混沌的婚姻期間,楊進開還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他為一家新接手的絕對不能得罪的雜志寫了一篇飽受爭議的小說,那篇小說和他之前的作品相比簡直莫名其妙,充滿了各種荒誕的情節和古怪的設定,整個故事背景甚至是細思恐極的。這絕非他那群忠實而脆弱的三十五歲至四十五歲女性讀者群希望看到的故事。很長一段時間裏,楊進開都持續糾結在對那段婚姻的混亂記憶中,無法專注於恢復創作。僅僅幾個月的時間,所有雜志都陸陸續續取消了約稿。這其中可能有部分原因是原來的老讀者因為他的結婚和離婚失去了對他作品或者他本人的興趣。隨著婚姻的破裂,他的創作生涯也徹底被燒成了灰。這當然完全都是他自找的。楊進開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現實生活遇到了比婚姻和創作更現實的麻煩,是幾個月後的某一天深夜。他在便利店結賬時發現信用卡被拒收了,因為額度不足。楊進開模糊記得這張白金卡的額度有六位數,之前是自動連到自己的銀行賬戶自動還款的,額度不足似乎是他的世界裏從來沒有想象過的事。他用不多的現金付了錢,站在便利店門口打電話給銀行。值班小姐很客氣地告知,他的存款賬戶已經空了,還欠著兩個月的信用卡賬單。放下電話,楊進開看著便利店窗玻璃裏映出的自己,胡子拉碴、頭發蓬亂、兩眼空洞無神,嚇了一大跳。他告訴自己是時候必須重新站起來了。但從坑裏站起來並不容易。筆下還是寫不出之前那樣的故事,也許永遠寫不出了。以前熟識的編輯也委婉地勸他“再休息一段時間”。楊進開也嘗試過其他一些賺錢的辦法,但都無疾而終。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幫助一個女性朋友處理了她老公出軌帶來的危機,讓他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個值得考慮的方向。楊進開從來沒有出過軌,因為他從來沒有把自己——或者說讓別人把自己——真正固定到任何一條軌道裏,他相信自己不缺經驗。楊進開還自信很了解女人,也很會跟各種各樣的女人打交道;他之前也曾跟各種各樣的女人胡搞過,所以也很了解在這種關系裏的男人。於是他把原來住的小房子賣掉,搬到價格更低的老式小公寓,同時咬牙租了間辦公室,正式開始做私人信息調查,而且是準備專門做桃色方面的案子,最拿手也相對最安全。一開始生意進展得並不如意,但慢慢地在這個細分行業也有了些口碑(你永遠不知道女人們會在私下聊些什麽),案子也慢慢多了起來。不過更多的時候還是時好時壞,有時好到幾個委托人在辦公室打成一團爭他的時段,有時差到一兩個月完全無事可做,只能靠戒煙戒酒過一段日子。現在就是如此。前幾個月接了幾個案子之後,過了新年就再也沒有新活進來,而換房留下的微不足道的積蓄已經馬上無法負擔下一期的房租了。因此三天前楊進開接到齊南的電話時,雖然委托的並不是他最希望也最擅長的桃色調查,但這筆可觀的調查費是楊進開無論如何無法拒絕的。所以當楊進開坐在久違的咖啡館裏,享受久違的可負擔的奢侈時光的時候,他有意識地沒有把馬上要和齊南談的事情放回腦袋裏。他有種預感,這個案子也許遠沒有接手時想象的那麽簡單,甚至隱約有那時搞亂他生活的那個莫名其妙的故事的感覺。楊進開非常希望自己是錯的。就在楊進開準備離開的時候,接到了一通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是快遞員,說是有一個包裹要送,問他在不在家。楊進開問了下包裹的大小輕重,告訴快遞員請樓下保安代收,自己回頭再來取。下午兩點,楊進開準時回到了住院部,前台已經換成了一名年長的護士。楊進開報了齊南的名字,說自己是齊南的大學同事,過來探望。護士沒有多問,簡單登記後給了齊南的病房號。楊進開很快找到了齊南的病房,正要敲門,房門突然從裏面推開了,兩個院工模樣的人前後推著一張病床走了出來,病床上躺著一個人,從頭到腳蓋著一張白色的床單。楊進開一下子愣住了,心裏一陣翻騰,天啊不會吧那些錢我難道……這時,一名年輕的護士和同樣年輕的醫生緊接著從房間裏走了出來,看到門口有人就停下了腳步,“你是莫建設的家屬?”楊進開一時沒回過神來,愣了一下趕忙回答:“不,我是來探望齊南齊教授的。”“哦。”醫生點點頭,囑咐護士趕緊去通知莫建設家屬來辦手續,這才轉身對楊進開客氣地說,“二床病人在裏面,目前情況還算穩定,但仍然不樂觀。他是醒著的,你進去吧。”楊進開這時已經意識到自己剛才搞錯了,一時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其他感覺。他跟了幾步擡手攔住醫生,問:“請問大夫,齊教授是得了什麽病?”醫生擡頭疑惑地看了看他,楊進開趕忙回答自己是齊教授所在大學組織處的,代表學校來探望一下,順便可能要負責處理病人後面所有事務性的工作。醫生的神情緩和下來,嘆口氣說:“聽說這個病人好早就離異了吧?前妻也不管他了,身邊也沒有子女和其他家屬,也夠可憐的。幸好住院押金你們學校已經來人付過了,好像一個姓馮的老師。”說著,他把夾在腋下的一個大紙夾打開,掃了一眼說:“簡單說就是癌症。一開始是腦部腫瘤,後來轉移到呼吸道和消化道,造成大面積衰竭。現在已經是晚期了。”又接著搖搖頭,指著夾子裏的一張CT圖說,“病人得這個病真不走運啊。其實即便是早期,2008年他腦部的腫瘤剛被發現的時候,也注定是無法治愈的。你看這腫瘤的位置,實在是太特殊了,正好是包裹著這條大血管,還非常靠近旁邊的視神經。這種位置的腫瘤是沒有辦法手術治療的,傳統的放化療對腦部腫瘤也幾乎沒有效果。唉……”醫生合上夾子搖搖頭離開了。楊進開也點頭謝過醫生,轉身向齊南的病房走去。這是一間雙人病房,房間裏很靜,感覺不到有人,空氣中飄蕩著消毒水和可疑的排泄物的味道。靠近門口的病床位置是空的,一定就是剛才被推出去的那張。床頭櫃上擺著各種藥瓶和水杯,顯示不久前還有人使用。靠近窗口的病床被簾子遮著,楊進開走過去,看到齊南就躺在床上,兩個眼睛正大睜著盯著屋頂。楊進開立刻嚇了一跳。他幾乎認不出這位才見過的老人了。齊南的臉龐似乎比兩天前消瘦得更多,脖子筋骨突出,兩腮幾乎完全凹陷了進去,臉色更為蒼白,一根呼吸管夾在鼻子上;放在被子外的雙手無力地攤著,除了插著一根連著三瓶輸液瓶的輸液管之外,手指上還夾著幾根電線,連著旁邊的巨大儀器,儀器上有幾條曲線和數字緩緩地變換著,幾乎是這個房間裏唯一能顯示生命的東西;手指骨節突出,像是需要依靠皮膚才勉強連接著;被子微微鼓出的痕跡,幾乎讓人覺得已經沒有什麽東西還剩在下面了。不需要什麽高深的醫學知識,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來,眼前這個人的生命正在飛快地離他而去。齊南圓睜的雙眼似乎沒有看到有人走了進來。楊進開坐到一把靠窗的床邊椅子上,探起身輕聲說:“齊教授,你能聽到嗎?我是楊進開。”齊南緩緩地把頭扭過來,眼睛似乎花了很久時間才找到焦距。齊南突然微笑了。“楊先生,你來了……咳咳……”一開口就突然被一陣猛烈的咳嗽打斷。楊進開趕忙起身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水杯,喂齊南小小地抿了幾口。咳嗽止住了,齊南點頭示意好些了。等楊進開坐回座位,他又接著說:“醫院把我的手機收走了,我還在擔心怎麽通知你,幸好你來了。”“是馮燦告訴的我。”“是嗎,我想也應該是她。只有她知道我在這裏,她送我住的院。”齊南頓了頓,突然急切地問,“怎麽樣,東西拿到了嗎?”“沒有,程書國說不在他手裏,但我知道東西應該在誰那裏,拿到手只是時間問題。”楊進開用手制止住齊南急迫的眼神,又說:“但是在此之前,我要知道所有關於這個筆記本的事實。程書國說這本筆記是你三十年前偷來的,為什麽?關於想得到這本筆記的原因你也騙了我,絕不是出於對導師的懷念這麽簡單。為什麽這麽多人都想得到這本筆記?”齊南張了張嘴,似乎被震驚了,終於無力地說:“相信我,你最好什麽也不要問,對於這本筆記知道得越少越好……”“我知道的已經足夠多了。”楊進開打斷了他,從口袋裏掏出筆記本,把夾著的一張紙拿出來展開給齊南看,“這是我找到的三十三年前的美國報紙,看來能得到這本筆記,並不是你所說的以前的老師贈送的,而是來自一場致命的車禍吧?”齊南許久沒有出聲,最後長長地虛弱地嘆了口氣,仰面說:“好吧,也許這就是你我的命運吧。”他停頓了一下,似乎下了決心般說道:“說實話,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最大的心願就是把相關的信息全部銷毀掉。絕不能把更多的人牽扯進來,不能把更多細節泄露出去,尤其是核心。我特意確認過你沒有多少物理方面的知識,就是希望盡可能地把事情限制在現有的範圍。所以我下面所說,我不期待甚至不希望你去理解,你知道得越少,離這個事件越遠,就越安全。你懂嗎,楊先生?”所以之前問我什麽宇宙速度的問題,我是答錯了嗎?楊進開暗自嘀咕,臉上一陣發燒,但他沒有說話,琢磨著抽空查一下。“你可能已經知道了,我在美國讀書時遇到了我的導師Robert R. Hayward。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天才,是那種能真正意義上改變世界的人物,就像羅江。我們合作了幾個成功的課題,但最為激動人心的是,一起建立了自然智能原理的初步框架。“自然智能是一個超越時代的假說。簡單說就是發現了智能是物質的天然屬性。物質的智能由物質總量和相互關系度決定;自然萬物都具有智能,且同樣被智能聯系在一起。“這毫無疑問是個偉大的理論,但遺憾的是,那個時代缺少足夠實驗條件建立演示模型,並加以驗證。所以在一開始的幾次私下的討論會中,這個想法遭到了猛烈的抨擊,而我們無法拿出足夠堅實的數據或者證據來佐證。“所以我們決定繼續悄悄研究,準備等徹底完善之後,再給物理界一個大反擊。“那天,Rob去朋友家參加聚會,淩晨的時候我在家接到他打來的電話。他在電話裏興奮地告訴我,他突然得到了一個絕妙的想法,可以完美描繪出原理的驗證公式,從而進一步得到那些最終的關鍵參數,完成原理的所有部分。“我興奮地趕過去,但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完全喝醉了,說他已經把那個天才公式的草稿記在了我們的工作筆記上,然後一定要拉著我一起慶祝這個Eureka(2)時刻。我們像兩個瘋子一樣喝了不知道多少,甚至不知道喝的到底是什麽,一直喝到天色大亮才失去意識睡過去。醒過來以後,我們決定立刻回研究所,把公式完善出來。我酒力很淺,那時候頭仍然暈得不行,所以雖然Rob也還沒有完全清醒,但我們還是決定趕緊回去,就把我的車留在他朋友家,我搭他的車一起回去。可沒想到這就是悲劇的開始。“一路上我們的車都開得飛快,經過樹林的時候,我坐在副駕駛,兩眼模模糊糊看到車前出現了一個灰影。我覺得可能是一頭鹿,或者是郊狼,正要提醒Rob,他似乎也意識到了,但再做反應已經來不及了。我只記得車子不停地翻滾起來,等終於停下來,我才意識到車已經翻了,我頭朝下地被安全帶綁在車座上。那時候的安全帶還只是兩點式,我的頭在撞擊中肯定受了傷,血把雙眼都蒙住了。我下意識地摸索著解開安全帶,從已經破壞的車門爬了出去。出來以後才意識到Rob還在車裏,正要回到車裏,突然車就著火了。一切都來不及了。”這一大段話語似乎耗盡了齊南的力氣,他疲憊而悲傷地閉上了眼睛。楊進開沒有說話,又拿起水杯給他輕輕抿了一口。過了幾分鐘,齊南才接著說了下去:“我在草地上撿到了這本筆記,一定是在車禍撞擊時被甩了出來。這是導師留給我的最後的遺物,也是我和Rob共同的成果。遺憾的是Rob前一晚靈光乍現得到的、記在筆記本最後幾頁的公式已經被燒毀了。“第二年,我回國到閔南理工大學物理系任教,並私下繼續我的研究。但很多年都毫無進展。有幾次我似乎接觸到了門縫裏的一點光,但始終沒有能夠徹底打開。“直到2003年,我偶然看到南洋理工大學一個叫羅江的大三學生,很冒失地群發給AAPT(3)的一封E-mail,描述了他對幾個星系的觀測,星體質量和相互間交換的光亮度的比例,似乎呈現出一定規律。他想詢問是否有相關的解釋。這個來自大學三年級學生的E-mail當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但我立刻意識到這很可能與智能原理有關。“我迅速聯系到他。如我所料,電話裏他很惶恐地承認其實他對觀察的模式毫無把握,也絲毫不理解模式背後的原因。他是利用在學校天文台打工值班的時間,通過天文台的設備隨機獲得了巨量的觀測數據,總數據超過1000億組。在他向AAPT發出詢問E-mail之後,學校發現了他私自使用設備的行為,把他徹底趕出了天文台,而且非常可惜地把數據也銷毀了。我立刻邀請他來閔南理工大學加入我的研究所,從此我們開始了一起對自然智能的研究。“我們研究的重點始終沒變,就是試圖重新得到能夠完美描述演示自然智能原理的公式,我相信這是整個理論大廈的核心支柱。可惜的是,進展依舊很慢。“後來,馮燦也加入了團隊,她是我的珍寶。我最初答應她來我的組做實習生,只是受人所托,機緣巧合,本來只是幫助處理些日常事務,後來才慢慢發現這孩子真的具有不可估量的才能。她對這個項目的熱情超出想象,迅速進入了自然智能項目的研究核心,並提出了很多非常有創造力的想法。不過我們的爭議也隨之而來。我依舊堅持圍繞原理建立描述公式,再通過公式來設計實驗,得出進一步的關鍵參數;羅江和馮燦則建議通過巨量測量數據的分析,逼近關鍵參數的範圍,再通過參數的規律反推描述公式。我用導師的身份指示羅江和馮燦按照我要求的步驟進行研究,但我知道實際上他們私下並沒有放棄自己的研究思路。“直到2008年的夏天,在一個很無意的情境下,我也得到了自己的Eureka時刻。你知道,歷史上很多真正劃時代的成就都很巧合地來自Eureka式的爆發,而不是真正的水到渠成、順理成章。“我一下頓悟了,突然間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無比清澈,似乎世間萬物都前所未有地在我眼前聯系在了一起。我知道得到的公式可以完美描述自然智能的原理,這個原理將可以徹底超越現今所有學科的界限,成為真正意義上的M理論(4)。“不過,我理解到的內容比Rob那個時候悟到的更深。我意識到自然智能原理本身蘊含了一個巨大的惡魔。這個惡魔將會注定給所有試圖接近自然智能原理的一切帶來災難。Rob、我、羅江,其實都是以不同的方式,死在了這個惡魔的手裏。“洞悉這一點之後,我立刻銷毀了關於公式的所有資料,並在接下來的數天裏無比心驚膽戰。我天真地以為我成功地逃脫了惡魔的追殺,但一個月後的體檢,發現一向健康的我患上了惡性腦瘤。雖然銷毀了公式,但自然智能的惡魔還是沒有放過我,只是仁慈地多賜予了我一些時間。“但對於我來說,癌症的痛苦,遠遠不如最終意識到自己一生追求研究的確是偉大的真理,卻注定永遠無法為人所知的痛苦。“隨後我意識到,必須立即讓羅江和馮燦終止研究,以免也落入那個惡魔的圈套。但他們不聽!他們反而說我瘋了!說我是因為病了、因為研究無法在我建議的方向上取得進展而瘋了!好吧我是瘋了,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死!所以我只能暗地裏阻礙他們的研究。“我給他們指示了完全不可能的研究方向,砍掉了他們的項目經費,介紹了更加有利可圖的實用項目。但這一切都沒有最終阻止這兩個天才繼續向這顆美麗的毒蘋果張口去咬。“2010年,羅江設計了一套實驗,準備自己去找到經費和資源,計劃通過長期測量得到巨量數據組再反推公式。這個實驗幾乎是他大三無意進行的那次觀測的進一步優化,這個實驗一定是可以成功的,我知道。“我不能看著自己的學生在我蹚出來的道路上走向像我一樣的毀滅,於是我采取了更惡毒的一步——我背著他們,用自己和羅江聯名的名義,編造了一篇自然原理的論文,滿篇都是似是而非的描述,偽造的實驗設計和結果,又抄襲了國內和國外兩個知名專家的數據,在IEEE會議上做了發表。論文如我所料被迅速戳穿了,我的學術生涯徹底毀掉了,羅江的也是。從此以後不會有任何項目組願意接受我們,不會有任何機構願意資助我們的研究,不會有任何人再相信我們寫的任何一個字,自然智能徹底成功地成了被全世界學術界嘲弄的垃圾。“羅江氣瘋了,我也毫無懸念地失去了交叉學科所長的位置,對此我本來就已經無欲無求。這時,來自劍橋大學的程書國主動申請接替了我的位置。他這個人處事圓滑,看似正經但絕對藏有秘密。他嘴裏一直說對自然智能原理這個項目毫無興趣,卻一直覬覦要得到我的筆記,毫無疑問,他必定是一個口是心非的小人。他邀請羅江留下來繼續研究,並得到了資助。羅江當然同意了。我沒有其他辦法了,只能把之前借給羅江的那個工作筆記要回來,渺茫地希望以此阻礙羅江的研究。“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今年剛開學,我就接到了羅江的電話,他簡短地宣告他已經得到了……得到了那個公式,而且竟然是按照我之前建議的思路得到的。在巨量數據尚未開始采集的時候,他突然得到了,就像我和Rob那樣的Eureka時刻,無意中公式就出現在他眼前。他感激我之前對這個思路的堅持,興奮地通知我,我們追求一生的真理終於就要得到了,他向我要那本筆記本,要和我一起研究。我只能向他坦白,再三向羅江講述反饋的可怕風險,懇求他放棄,但他卻認定這都是我腦瘤後的瘋狂幻覺。我只能拒絕了他。宇宙惡魔的陰影已經籠罩下來,榮耀的美酒灑滿身體,而死亡之火隨時都會降臨。我不能眼看著最愛的學生像自己一樣,走向我點起來的毀滅之火。“羅江氣瘋了,後來竟通過馮燦偷偷把筆記拿走了!他準備進一步研究優化公式還是什麽,我不知道;我想要去阻止他,但還是太晚了。他死了,從十七樓樓頂跳了下來,筆記也不翼而飛。全世界只有我知道那不是簡單的自殺,而是藏在自然智能原理中的惡魔的懲罰。“我們就像是個孩子,無知而又狂妄地試圖開啟宇宙終極真理的珍寶之箱,可只啟開了一道窄縫,就發現裏面裝滿了美杜莎之眼——不,是珍寶本身長滿了美杜莎之眼——阻止一切可能對自己的窺探。宇宙的秘密注定是不允許凡人理解的,追逐它只會帶來無窮無盡的災難。“我的生命已經結束,我能聽到惡魔就在這間房間裏,就在床的那邊冷笑。它贏了,規則是它制定的,只要進入遊戲,無論怎樣它都會贏的。我余生唯一的想法就是徹底毀掉我留在世界上的關於自然智能的一切印記。那本筆記一定要找回來銷毀!我猜筆記很可能已經到了程書國手裏,他只是不承認。他絕對另有目的……所以我只好求助於私家偵探。無論任何代價,把我所有錢都給他!把筆記買回來,但千萬不要打開!直接燒掉!”說到這裏,齊南突然瘋了一般,猛地坐了起來,兩手一把將楊進開的雙臂抓住,把楊進開拉到自己眼前,聲嘶力竭,左眼眼珠幾乎要全部突出來。“燒掉!惡魔已經來了!有關自然原理的一切都必須毀掉。筆記、公式、參數!惡魔的所有印記都必須毀掉,否則它就會毀掉宇宙的一切!”楊進開的雙臂像被鐵鉗夾住一樣緊,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齊南雙眼圓瞪,聲嘶力竭地說完。旁邊儀器上的曲線隨著一起劇烈跳動,又隨著齊南的話講完而猛地低下去,最終成為一道直線。楊進開感覺手終於松開了。齊南的臉依然顯出猙獰的表情,失去焦點的雙眼仍然圓瞪著前方,身體卻慢慢消去了所有的生機。楊進開默默地站了起來,依然低頭看著齊南,腦子一片空白。一名年輕的護士快步從屋外跑進來,快聲說:“家屬閃開一下!”她先緊張地檢查了一下儀器,接著探了探齊南的鼻息和脈搏,又翻開眼皮檢查了下瞳孔。緊接著剛才那名年輕醫生也走過來,護士看了眼齊南,低聲向醫生說了些什麽。醫生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重復做了護士剛做過的檢查,然後他讓護士把呼吸器和夾在手指上的導線全部取了下來,同時在隨身的白板上做了幾項紀錄,最後事務性地宣告:“二床病人已確認死亡,死亡時間15點23分。”醫生毫無感情地問候了句“節哀保重”,就和護士一起離開了。兩名瘦小的男院工緊接著走進來,把齊南的病床整個推走。發生這些的時候,楊進開一直默默地站在旁邊,但幾乎沒有任何東西真正進入他的意識。他茫然地在空無一人的病房裏站了一會兒,才慢慢走出了病房。關上房門之前,他忍不住回頭,房間裏不出意外地什麽都沒有,只有一片寂靜,宛如真空。(1)Association of Tennis Professionals的簡稱,即國際職業網球聯合會,也稱作職業網球球員協會。(2)感嘆詞,意為“我找到了!我發現了!”據傳,阿基米德在洗澡時發現浮力原理,高興得來不及穿上褲子,跑到街上大喊:“Eureka!”(3)美國物理教師學會。(4)作為“物理的終極理論”而提議的理論,M理論希望能借由單一個理論來解釋所有物質和能源的本質與交互關系。M理論最大的目的,在於讓量子力學與廣義相對論在新的理論框架中相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