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直 總

走出公安局,楊進開也覺得餓得不行,看表已經快下午兩點了。他手機裏有王墨十一點半的時候發的微信留言,她讓楊進開出來以後給她電話。楊進開嘬著嘴想了想,決定裝作沒看見。萬一聊起羅江日記的事情,有可能又會出麻煩,何況他接下來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約會。楊進開在警察局附近找了一個拉面館,進去打包了一份青椒牛柳蓋澆面和一瓶烏龍茶,立刻坐地鐵回自己的辦公室,時間正好是下午兩點四十。昨天晚上,他和馮燦電話裏約好今天下午三點在他辦公室見面。楊進開狼吞虎咽地把打包的午飯吃完,看時間已經到了三點十分,馮燦還沒有來。他一邊喝著烏龍茶一邊給馮燦手機打電話,她的手機卻已經關機了。楊進開又向馮燦辦公室打了電話,電話很快被接了起來,卻是個男生的聲音。“凝聚所,請問找誰?”楊進開說找馮燦,那個男聲回復:“馮姐嗎?馮姐不在辦公室。”“請問知道她去哪裏了嗎?”“不知道啊,按說馮姐今天應該在辦公室值班的,但她昨天晚上很晚打電話給我,只說今天讓我幫忙值一天,也沒告訴我到底有什麽事。我下午還有一門課呢。”男聲似乎還有點抱怨。楊進開想了想,報了自己的姓名,說如果回頭在辦公室見到馮燦,請男生幫忙讓她給自己回個電話。男生一邊記一邊念:“楊,進,開。好吧,今天找馮姐的人還真多。”楊進開心裏一動,正要開口再問,電話已經掛了。楊進開趕忙再次打回過去,男生沒好氣地接了,“就是上午有個電話來,中午還有兩個男的來找過。”男生說完又沒好氣地掛了電話。楊進開慢慢放下手機,仔細想想,似乎也沒什麽太值得注意的地方。齊南剛剛去世,凝聚態所裏現在據說就馮燦一個博士,所有事情當然都來找馮燦,應該很正常。至於馮燦昨晚打電話請人代班,應該就是那時剛和楊進開打過電話,為了今天的會面而找的,所以馮燦應該是準備今天來的,可能是路上哪裏臨時耽誤了。楊進開又試著撥了馮燦的手機,依然是關機。楊進開惱怒地把手機扔到沙發上,這時手機偏偏響了起來,楊進開趕緊跑過去,卻是王墨打來的。楊進開咂著嘴遲疑了一下,愁眉苦臉地接起來。“喂儂這家夥哪能出來沒給我打電話?沒看到我留言嗎?”電話那邊立刻傳來王墨的聲音,楊進開立刻敏銳地覺察到聲音中似乎並沒有多少憤怒或者不悅,更多的是開心的感覺。“啊不好意思,我出來的時候都快餓暈了,就在分局門口吃了個飯。中間電話就沒停,這不剛剛才注意到你留言正要回給你,你可巧就打給我了。嘿嘿真是心有靈犀啊……”“少來儂這家夥。”王墨終於憋不住換成了喜滋滋的聲音,“我下午剛去分局找王探聊了,他沒說啥,但意思是今天找你聊只是必需的走訪調查,不覺得和案情有什麽關系。估計很快就過去了,所以你算走運沒事啦。”楊進開無聲地笑了笑,他早就知道了。“還有,我們頭兒今天告訴我,我今年就能升副主任科員啦!嘿嘿!而且上個月我指標完成得好,多抓了六個小票兒,所以頭兒偷偷給我們支隊破例放了明天一天假,說是馬上就要迎×××會議了,之前加班太辛苦,讓我們趕緊提前休一天。今晚老李羊蠍子我請客!”王墨在電話那頭顯出使勁憋也憋不住的笑意,但聲音故意壓得很低,可能還在所裏。楊進開也替她高興,兩個人約好七點在火鍋店見面。王墨又低聲地加了一句:“明天我爹他們支隊不放。”然後飛快地掛了電話。楊進開攥著手機愣了一下,緊接著不由得嘿嘿嘿地笑出了聲。楊進開又試著給馮燦手機撥了電話,仍然是關機。楊進開一邊抽煙,一邊繼續在辦公室等到四點半,馮燦始終沒有出現,也沒有回電話。其間倒是連續有兩個女人打來電話,咨詢的都是可不可以幫忙收集老公有小三的證據。楊進開愉快地和她們約了周末見面,放下電話後不禁又嘿嘿地笑出了聲。看起來寒冬終於要過去了。情人節之後,上海所有不軌的小心思們終於等來了春天,耐不住性子出洞了,他的生意也終於要有起色了。雖然沒有等到馮燦,但楊進開心情很不錯。他起身把煙灰缸裏的煙灰倒進垃圾桶,正準備收拾一下先回家,辦公室的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莊重的敲門聲。楊進開看看手機時間,心想女人的時間概念可真要命。起身過去打開門,正要說話,卻發現站在門口的不是馮燦,而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戴著一頂白色的高爾夫帽。楊進開立刻認出了這張面孔。男人一笑,“你是楊進開先生吧?”“我是,你是直總吧?”男人微微一愣,隨即又自然地笑起來,“對,人們叫我直總。”雖然心裏滿是驚異和疑問,楊進開還是不動聲色地把直總讓到沙發坐好,自己正對著坐在書桌後面。直總摘下帽子拿在手裏,蹺著二郎腿靠在沙發上,就坐在齊南九天前坐過的位置。跟小李傳過來的照片比起來,直總真人顯得年紀更小些。他穿著一身普通式樣的灰色夾克;抱在膝蓋上的雙手保養得很好,指甲剪得很短,沒有戴任何戒指或手表等首飾;略有花白的頭發一絲不苟地向後梳著,露出不見一絲皺紋的額頭;臉上同樣看不出明顯的皺紋,似乎永遠帶著一絲微微的笑容,而眼光含著遠遠低於年紀的甚至還洋溢著青春氣質的熱情。這必須是一直生活在積極熱情中才能擁有的一張臉,通常只能發生在真誠追逐夢想或者真正有信仰的人身上,要麽就是徹底的白癡,雖然這三者一般很難嚴格地區分。這時直總開口了:“楊先生,我說話很直,做事很直,別人都叫我直總。這次來,我是找你談一樁生意。”他別有深意地盯著楊進開,頓了一頓繼續說,“你認識我,說明你已經知道了一些事情。很好,這會讓我們的交談更簡單些。直接說,我想花錢買你手裏的那本筆記。你開個價吧。”楊進開其實一直期待著和直總會見面,當然,也包括再次見到旻旻,也就是方經理。但他從沒有預料到直總會自己找上門來。他對直總以及整個事件仍然有很多疑問,這讓他無法確認一些事件的轉合關鍵。楊進開笑著掏出煙示意,直總擺手拒絕了。楊進開自己點上。“直總真是消息靈通,能問下你是從哪裏知道的嗎?”“我有很多渠道。”“嗯,好吧。那本筆記的確在我這裏,可不知直總為什麽會對一本學術筆記感興趣?”直總笑笑,手裏玩弄著那頂高爾夫球帽。楊進開注意到帽徽是個醒目的發著紅光的紫色火球,他並不記得這是個什麽服飾品牌的LOGO。“個人愛好吧。我之前也是做研究的。現在和很多大學、研究機構也都有合作。齊南和羅江的這個研究課題,我很早就開始資助了,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研究的成果是屬於我的。我要拿回我自己的東西。”“不知直總拿到筆記後準備怎麽做?”“這和楊先生沒什麽關系吧。”直總臉上笑容仍然溫柔,但楊進開覺得他眼睛裏似乎有某種危險的不可見的光露出來,“當然,讓你知道也無所謂,我會尋找新的團隊來繼續這個研究。”直總接著攤開手,“楊先生,我們不要再兜圈子了,你要多少錢?”楊進開想了想,伸出三個手指。直總一笑:“三百萬?好的。”楊進開搖搖頭:“不,我需要再問三個問題。”直總似乎有點不耐煩的樣子,但仍然盡量和藹地說:“如果這是必須的條件,請講。”“有個方經理是和你一起的吧,羅江的日記本是不是在她手裏?”直總笑了笑:“對,方旻旻是為我工作,她是個好助手。她有自己的工作方式,對這一點我從來不會限制她。日記現在在我手裏。”“好,第二個問題:‘你要多少錢?’,這個問題你昨天是不是也問過程書國和李鼎鼎?”直總的笑容一下子收斂了。他坐直起身來,仔細盯著楊進開,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話:“是的,我問了程書國,他拒絕了我;又問了李鼎鼎,他回答一百萬。但我只想買回筆記,並不知道他會做出那種事。雖然我不需要對你解釋這些,但如果這是你想知道的東西的話,我可以告訴你,程書國的死與我無關。”楊進開點點頭,也坐直起身,盯著直總,“第三個問題:你把馮燦怎麽樣了,她現在在哪裏?”直總似乎愣住了,轉而爽朗地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了一件非常幼稚可笑的事情,就好像是慈祥的父親聽到了十三歲兒子的天真的職業夢想。“哈哈哈,所以你懷疑我殺掉了馮燦,是嗎?”他笑著搖搖頭,“不不,楊先生,你以為你知道了些什麽,但其實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也什麽都不理解,這超出了你的能力,你們人類的能力。但相信我,你們一定會完全理解所有的一切——雖然不一定包括你個人,對不起楊先生——一切都會像夏天的陽光一樣清晰,但可惜不是現在。“楊先生,我勸你真的不要再蹚這趟渾水了。我給你三百萬,你給我筆記本。我回去繼續做研究,你也不用再做你的婚姻調查了,重新回去寫小說,不是很好嗎?我在文化界認識很多人,我可以答應你,幫你重新回到你之前的生活。”直總真誠地說。楊進開似乎沒有預料到直總會提出這樣的提議。他想了想,終於笑了起來。“非常感謝,直總考慮得這麽周到,我得說真的非常吸引人。”他又搖了搖頭,遺憾地說,“可惜,筆記雖然在我這裏,但並不屬於我。我沒有權利把它賣給任何人。”“我出五百萬。”“不是錢的問題……”“一千萬。”楊進開倒吸一口冷氣,帶著一臉苦笑,“我不能。抱歉。”“真可惜啊,其實這真的可以是一樁簡單互惠的生意呢。”直總盯著楊進開看了看,從沙發上站起來,把帽子仔細地戴回頭上,臉上依然帶著和藹的笑容,“沒問題,楊先生,能確認筆記在你手裏也是很不錯的進展。多謝你的時間。”楊進開也起身送直總離開。直總握了握楊進開的手,力度得體得無懈可擊。他沒有再說話,轉身下了樓。楊進開關上門,趕忙又點上一根煙狠命地抽了一大口。直總說一千萬的時候,他差點就忍不住答應了,現在回想起來更是情不自禁地想抽自己——何況直總當時提到的條件裏,有可以幫他重新寫小說、回到以前的生活,這更是他幾乎做夢都會夢到的情景。人類瘋了,楊進開非常喜歡直總用的這個詞,“你們人類”,說出來很過癮。人類瘋了!一本純學術筆記竟然能和這麽巨大的財富聯系在一起!楊進開雖然有一張一百一十九萬的存折在自己兜裏,但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人類肯定是都瘋了。楊進開不是個什麽有偉大夢想或者崇高道德觀的人,這點他自己很清楚。他現在意識到,自己剛才毫無疑問是被氣昏了頭。直總利用方旻旻偷走了羅江的日記,實在是讓他覺得自己被他們當成白癡一樣耍了,尤其是用那種方式。但現在仔細琢磨……一千萬!一千萬啊這是!冊那講道理的話被人耍一年也值啊!所以現在楊進開對自己剛才竟然回絕了那個巨大的幸福的提議而倍感懊惱,甚至很想趕緊去追回直總告訴他我楊進開改變主意了,自己剛才是個被隱形棒球棍猛擊中頭部的白癡,請給我一千萬我一定會把筆記本雙手跪送順便為您高唱一首陳奕迅的《呷呷儂》……楊進開一臉鐵青地狠命抽完這顆煙,才總算按捺住沖下樓去的沖動。他把煙頭擰進煙灰缸,不由得嘆了口氣。其實楊進開剛才拒絕直總時說的理由是真的。在楊進開簡單的邏輯看來,這本筆記是參與自然智能研究的人的共同智慧成果。齊南和羅江去世了,那麽馮燦就是這本筆記最合適的擁有者,她是唯一有權利決定如何處置這本筆記的人。還有齊南留下的尚余一百一十九萬的存折——當然,一定要非常“寬松”地扣除掉自己應得的那部分。也許應該把今晚的晚飯也算進辦案開銷裏。楊進開惡狠狠地想。平復了剛才一千萬倍狂速的心跳,楊進開重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回想剛才和直總的對話。毫無疑問,直總在這一點上是對的——他對楊進開的了解,要比楊進開對直總,以及對整個事件的了解要多得多。直總甚至知道自己之前寫作的經歷,說明他肯定對自己做過很深入的調查。也許是方旻旻告訴他的?嗯。已經確認旻旻就是方經理,和直總是一夥的。羅江的日記也的確是她偷走的。至於直總這麽快就知道筆記在自己手裏,的確有很多可能渠道。嗯,有可能是程書國,他在被殺前同直總通過電話。但楊進開無法理解他把這個信息透露給直總的原因,程書國在交筆記給自己的時候,明明說了要保守秘密。那麽可能是小李?見鬼!小李和程書國的死,的確背後還是因為這本筆記。估計跟楊進開一樣,小李也推斷出了是馮燦從羅江屍體上拿走了筆記本,而從這段時間在程書國研究室值班時看到的事情裏,他很容易就能推斷出那本筆記的重要性——所以他就去找馮燦搶到了這本筆記,而馮燦也有難言之隱,所以不能報警,只能偷偷告訴自己。為了取得導師程書國的好感,或者也可能出於害怕,小李把筆記本交給了程書國,謊稱是馮燦托他送來的。而後,無所不在的直總知道了筆記本的事,打電話給小李要出大價錢收買——或者也許是小李自己找到了直總的聯系方式,主動聯系了直總。總之,小李在一百萬巨款的刺激下想找程書國要回筆記本,程書國肯定言辭激烈地拒絕了,很可能還說了本子已經被毀掉或者威脅小李以後的學業之類狠話。小李由抱有巨大希望轉到一落千丈的絕望,於是制造了刺殺程書國然後自殺的慘劇。嗯,這應該就是程書國之死背後的故事。雖然還有些細節不確定,但基本錯不了。楊進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兒,點點頭。至於馮燦的下落,直總那時的反應似乎意味著他並沒有對馮燦采取行動,也許他也試圖收買過馮燦,也許馮燦已經被收買了,這並不令人吃驚。但無論如何,他相信馮燦仍然是安全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會失約今天的見面,手機也關了機。誰知道呢,女人都是這樣,沒準晚上馮燦就會打電話給他:“噢對不起噢我忘了,剛才試靴子的時候也沒有聽見電話。哎你說我穿過膝的靴子會不會顯得腿太粗?”總之,別多想,別出亂子。找到馮燦,交給她筆記,錢款結清,這案子就算徹底結束了。趕緊結束,拿錢走人。不管什麽直總,不管什麽見鬼的自然智能和見鬼的反饋,統統跟自己再沒有任何關系。不過,那個方旻旻倒是可以再見一面。雖然這個女人毫無疑問耍了自己,但是,嗯,應該可以再見見。需要再見見,和她再好好搞搞清楚。楊進開亂七八糟地想了一會兒,也沒能想明白。一看手機已經六點半了,趕緊出發去見王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