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Nancy

暗影中顯出直總的臉,在無限的遠方冷冷地獰笑著。楊進開在冰冷黏稠的虛空中漂浮,沒有身體,沒有記憶,沒有方向,什麽都沒有。他毫無傾向或者情感地觀察著直總,或者說,他根本沒有產生傾向或者情感的器官。楊進開所做的一切只是觀察。那個充斥著整個空間的暗影就在無限的遠方,三具女體就糾纏在暗影的觸手裏,面無表情地起伏在楊進開周圍。不停地起伏中,女體逐漸被暗影吞噬,而暗影本身也慢慢侵滿了整個宇宙,若有若無的光線逐漸消失了,整個虛空越發冰冷。楊進開知道,宇宙的末日即將來臨。他依然毫無情感。他正在靜靜地等待光的來臨。楊進開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真正醒來的。他整個晚上都糾纏在無法言喻的陰冷夢境裏,以至於醒來後躺在床上許久都遲遲無法尋回意識,直到發覺自己已經渾身被冷汗浸濕。楊進開終於掙紮著起床,看手機時間已經將近早上八點。他用很燙的水洗了個澡,使勁搓了搓臉,才慢慢在鏡子裏找回了自己。楊進開穿衣出門,路過馮燦房間的時候敲了敲門,沒有人應答。直接走到樓下早餐區,發現馮燦已經早早地下來了,正喝著咖啡。這家酒店的早餐區就在一樓大堂的旁邊,一半在室內,一半在臨街大樹下的走廊上。時間尚早,熱帶的陽光雖然已經滿滿地照下來,但熱量並沒有那麽逼人。臨街的門窗都是打開的,外面的走廊上也擺著一排桌椅,馮燦就坐在最外面靠邊的一張旁邊,笑著沖楊進開招手,牙齒閃耀在透過斑駁樹影的陽光裏。“我本想叫你的,但後來想還是讓你多睡一會兒,你最近應該很疲憊了。”馮燦抱歉地笑了笑。馮燦似乎完全從昨晚他們分手時的抑郁情緒中解脫了出來。楊進開也招手笑了笑,去餐台泡了一碗麥片,拿了一大盤煎蛋,在馮燦對面坐下。“我已經吃完了,你慢慢吃。我給你講下今天的計劃。”還沒等楊進開折好餐巾,馮燦就興奮地攤開手底的一張新加坡旅遊地圖,指點著對楊進開說:“這是我一早在前台拿的地圖。我們距離南洋理工很遠,需要坐出租車過去。等你吃完我們就出發,到了那裏就去找文學院,詢問星雲詩人聯盟,我想一定能找到線索……”“不用那麽麻煩了。”楊進開一邊大口往嘴裏喂雞蛋,一邊面帶笑容地說,“昨晚我睡覺前在網上做了些功課,意外找到了一個人的博客記錄,我相信就是那個找到數據档案、並且打電話聯系羅江的人。雖然還不知道是誰,但應該就在南洋理工圖書館上班。我們到了直接去圖書館找就可以了。”“真的?!”馮燦興奮地叫起來,又轉眼不好意思地說,“真是的,昨天到了這邊後,其實我也想可以在網上先查一下的。但是昨晚實在太累了,洗完澡出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楊進開很想問一下她昨晚是不是給誰打了個電話,但最終還是沒有問。兩個人吃完立刻打車出發,到達南洋理工大學時正好是上午十點。他們進了學校,攔住一個背包的學生模樣的人,按照他的指點很快來到了南大圖書館。“沒有聽說過什麽星雲詩人聯盟啊,是一本書名嗎還是作者名?”圖書館前台接待處一個戴眼鏡的男生困惑地說。馮燦進一步解釋:“不是,應該是貴校十年前成立的一個學生組織……一個協會吧,你這裏有什麽記錄嗎?”男生想了想,回到電腦旁查詢了一下,“你說這個協會叫什麽名字?League of Nebulous Poets?”楊進開和馮燦一起點點頭。“這個協會不在學校的官方協會名單裏。”男生搖搖頭,把顯示屏轉給馮燦,“你瞧,這是學校裏文化藝術方面的所有學生協會,裏面並沒有這個名字。”網頁上是一排協會列表,其中一個分類是文化和藝術。馮燦和楊進開仔細查看了一遍,的確沒有。保險起見,兩個人把非文化藝術類的所有分類都看了一遍,也沒有任何發現。馮燦直起身來,遲疑地對男生說:“這個協會很可能是個純民間組織,不是正式注冊的社團,而且也可能早就解散了。”男生露出更加為難的神情,“那估計很難查到了吧。或者你們可以去學生會問問看,也許他們會有之前的資料留下來也說不定。”“那你們圖書館有一個名字簡稱為NZG的老師或者工作人員嗎?”男生又查了一下,回復依然是沒有。楊進開和馮燦對視了一眼,露出遺憾的神情。馮燦只好問那個男生要了學生會的聯系電話。兩個人正要離開,楊進開突然想到了什麽,轉身回來問那個男生:“不好意思,請問你們圖書館去年十月份是不是裝修過?”男生本已坐下來了,趕緊又站起來,“應該沒有吧,我去年也在這裏打工,沒有什麽大的裝修,只有夏天的時候檢修了一次空調。”“咦?”馮燦和楊進開同時睜大了眼睛。難道什麽地方搞錯了?正在幾個人覺得對方莫名其妙的時候,坐在男生旁邊的一個短發女孩站了起來。“你們是說去年十月份裝修的嗎?我記得藝術、設計與媒體圖書館去年好像裝修過,我還去幫忙整理過呢。”“啊?原來南洋理工有兩個圖書館啊!”“不,我們有八個圖書館。”女孩笑著點點頭,又加了一句,“不過去年裝修過的話,應該只有一個。旁邊很顯眼的那座建築就是。”楊進開和馮燦謝過兩人,按照指點很快就找到了這個藝術、設計與媒體圖書館。的確非常顯眼。這座圖書館是個由三條傾斜的、相互扭曲在一起的帶狀建築拼接在一起的,其中兩條向中間攏起,圈起中間一片淺淺的深色的池塘。樓頂種滿了綠色植被,顯露出熱帶建築特有的生機。奇怪的是,楊進開在走近這座建築時竟覺得似曾相識,似乎某些類似的形態在他潛意識或者夢境中出現過,但他無法判斷這是否是個好的預感。楊進開和馮燦走進圖書館,直接找到圖書館管理辦公室,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兒女孩接待了他們。“不好意思,我們現在非常忙,馬上有一個考察團要過來。你說的這個詩社我沒有聽說過,要是問去年裝修的事的話,我們主管Nancy應該最清楚,不過不知道她現在是否有時間,請稍等。”說著女孩走進旁邊一間辦公室,過了一會兒,女孩和一位穿著整齊藍色套裝的女士一起走了出來。馮燦見到Nancy之後立刻張大了嘴巴,楊進開一看立刻明白,他們找對人了。“我叫Nancy,請問有什麽事可以幫你們嗎?”女人露出職業的笑容。“我們是上海閔南理工大學來的,是羅江的朋友。這次來是想了解一些之前星雲詩人聯盟的事情。”楊進開搶先開口。Nancy露出吃驚的表情。楊進開本來還並不很確定,但看到馮燦的表情之後就知道找對了人,因為在那張羅江遺物中的相片裏,一張相似的面孔就出現在羅江的身邊,相互摟著肩膀站在一起。“真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竟然還有人記得星雲詩人聯盟。對,羅江右邊的人就是我,這張照片我也有,連當時我們自己印的黑T恤我都留著呢。”Nancy拿著楊進開遞給她看的那張羅江和幾個人的合影,請楊進開和馮燦來到自己的辦公室。她語氣裏有些興奮,同時也略顯詫異。這是一間略顯狹小,但布置得非常舒服的雙人辦公室。整面的落地窗正對著圖書館中間環抱的池塘和上方眼睛形狀的蔚藍天空。透過半透明的窗簾,陽光和窗外的一切都顯得無比溫柔。Nancy把照片還給楊進開,坐到自己的書桌前。楊進開一直在仔細端詳著Nancy。她的妝容非常職業得體,看不出具體的年紀,但猜起來應該三十歲左右。楊進開本來無法確定這就是羅江照片中的人,因為那張照片已經是十多年之前的了,而且裏面幾個人的面孔都在很深的陰影裏。所以他很欽佩女人特有的敏感,很明顯馮燦一眼就認出來了。現在自己仔細端詳,的確發現越來越多的和照片相似之處。這時馮燦求救般看了一眼楊進開,楊進開早就注意到馮燦從看到Nancy開始就有些緊張。他大概明白是怎麽回事,於是清了清嗓子,開口說:“Nancy,事情是這樣——希望你能接受這件事——羅江幾周前意外身故了。”Nancy瞬間睜大了眼睛,“怎麽會!羅江?怎麽……是怎麽發生的?”楊進開注意到她的手指緊緊地絞在了一起。“羅江是死於一起墜樓意外。你和羅江之前認識,對嗎?”馮燦搶先問道。“原來……是自殺嗎?”Nancy緩慢而用力地絞著手指,仍然沉浸在噩耗帶來的震驚裏,“對,我和羅江是大學同學,到現在都有十幾年了。你們剛才提到的星雲詩人聯盟,就是我們在大學裏一起成立的一個詩歌協會,也許你們之前聽羅江提到過。你們說是羅江的朋友,對嗎?”楊進開點了點頭。“真是突然的消息啊!羅江他……他真的是個天才。”Nancy的眼神慢慢失去了焦點,似乎陷入了那時的回憶中,又突然意識到了現在的狀況,搖搖頭笑著接著說,“不好意思有點失態了。的確是太突然了。那個時候,我們的詩社很活躍,雖然現在早就不在了,但在當時,詩社在整個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大學圈裏都很有些名氣。你知道,那是個詩歌還能讓人哭泣和沉思的時代。”楊進開隱約看到她的眼睛有些濕潤。“羅江是個詩人,徹頭徹尾的詩人。他本來有機會在這條道路上走下去,可惜後來完全投入到他的物理專業裏了……啊,不好意思,你看我又在說些無聊的事情了。對不起,實在是很久沒有人提到那段日子,記憶一下子打開就收不住了。”Nancy又恢復了職業的微笑,“請問你們這次來的目的是什麽呢,我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嗎?”楊進開和馮燦對視了一下,還是馮燦開了口。“是這樣的,我是羅江所在研究所的同事。我們了解到羅江在這裏讀書的時候,留下過一批實驗數據資料,去年曾有人打電話給羅江通知他來取,似乎就是羅江之前詩社的,嗯,朋友。這批資料和羅江正在進行的一個研究項目有關,這次我們是來取回這批資料的。”說著,馮燦把自己閔南理工大學的名片遞給Nancy。Nancy接過來輕輕“哦”了一聲,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是的,去年大概十月或者十一月份的時候,我給羅江打過一個電話。我們的確在翻新圖書館時找到了一批數據光盤,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你提到的資料。”“請問這批光盤還在這裏嗎?”楊進開控制著內心的激動,沉聲問。還沒等Nancy開口,門被敲響了,接著剛才那個戴眼鏡的女孩推門走了進來,“不好意思打攪了。Nancy,基金會的人已經到了,就在前台。Chan讓你趕快過去。”“哎呀,險些忘了。謝謝你,燕婷。”Nancy趕緊站起來,抱歉地對楊進開和馮燦說,“不好意思,現在正好時間不湊巧,我必須去安排一下。或者你們可以稍等我一會兒,估計半小時左右就可以回來。”楊進開仿佛卡在了高潮來臨前的一刹那,覺得嘴裏一下幹了,變成汗水迅速從背上流下來。他非常痛苦地把無奈壓在笑容下面,和馮燦一起點了點頭。Nancy飛快地推門走了出去,這個叫燕婷的女孩沖楊進開和馮燦笑了笑,坐到另一張書桌前,開始在電腦上工作起來。楊進開和馮燦無聊地坐著。他們也只能坐著,像兩個在校長室外等待兒子幼兒園面試的年輕父母。馮燦先是面無表情地觀察楊進開的鞋,然後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Nancy書桌上的一張合影。合影裏,Nancy和一個年紀略長的女人並排坐在一起,看起來應該是她的母親。那個女人頭發花白,嘴角緊緊地抿著,帶著一種古怪的不必要的嚴肅神情。楊進開則一直緊緊地叉著手指,盯著窗外,心裏默默地糾纏在身處的這座建築的奇怪外形上,不知道為什麽這座建築扭結在一起的樣子總讓他莫名覺得不舒服,就是那種你一起床就覺得今天什麽都不對勁的感覺。這種感覺一般都不會錯。在相當久的一段時間裏,燕婷飛快的打字聲是這沉默房間裏唯一活躍的東西。十分鐘後,這沉靜變得讓人完全無法忍受,楊進開已經可以清晰地分辨出空調的風聲是如何破壞了鍵盤聲的和諧,而窗簾縫隙間,陽光也開始顯露出狡猾的腳步。於是楊進開抱著試試看的想法開了口,這聲音響得把他自己也嚇了一大跳。“燕婷,對嗎?對不起,我們剛才和Nancy談到一件事,去年你們圖書館裝修的時候曾經找到一批數據光盤,這件事你知道嗎?”燕婷從電腦上轉過頭來,想了想,回答說:“對,我記得有這件事。”楊進開的心跳瞬間丟失了幾拍,他趕緊問:“那後來呢,你知道這批光盤放在哪裏了嗎?”“不在了,去年就已經銷毀了。”“什麽?!”馮燦在旁邊不由得驚叫起來。燕婷抱歉地笑著一攤手,“因為那批光盤是十多年前的老版本,實在是不方便儲存。在辦公室裏放了很久,最後還是因為太占地方, Nancy就讓我銷毀了。是我打電話直接讓電子垃圾處理公司拉走的。”楊進開和馮燦麻木地走出圖書館,感覺兒子不僅沒有被幼兒園錄取,還在面試當中被一根蠟筆變成的鯨魚給壓死了。楊進開在門口點著了一根煙,下意識地抽著,兩個人相對無言。剛才,兩個人難掩失望地托燕婷對Nancy說了再見,起身告辭離開。已經沒有等Nancy回來的必要了,那批數據光盤已經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兩個人離開圖書館的時候,遠遠地看到Nancy正陪著一小群人,面帶微笑,順著圖書館大廳的樓梯向二樓走。馮燦立刻扭頭拉著楊進開走向大門。楊進開很理解馮燦沮喪的心情,他也根本沒心情再跟任何人多說一句話。沒有了圖書館內的空調,楊進開覺得頭頂的太陽越發炙熱。雖非所願,但他對走出這座扭曲建築還是心裏一松。楊進開有意背對著圖書館繼續抽著煙。“也許這是最好的事情。”馮燦輕輕地說,對楊進開,也許是對自己。楊進開還沒有完全想清楚,不過也模模糊糊地覺得不完全是個壞事。他們來新加坡的目的不是拿到這個數據,而是阻止直總得到。這樣看起來,目的也是達到了。也許真的是最好的事,楊進開看著馮燦若有所思地站在自己身邊,默默地想,沒留意手裏的煙頭慢慢變得燙到了手。馮燦等楊進開抽完煙,輕輕地說“走吧”。楊進開回過神來,點了點頭,把煙頭扔進垃圾箱,正要轉身離開,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呼喚:“馮小姐,楊先生!”兩個人扭過身,看到Nancy正從圖書館裏出來,走向他們。“不好意思啊兩位,剛才突然有急事離開了。”“不好意思的是我們。”楊進開趕緊真誠地說,心裏的確有些慚愧,“對不起,剛才燕婷已經跟我們說了那批光盤的事,所以覺得沒必要再浪費你的時間,我們就擅自先走了,對不起。”“嗯,燕婷告訴我了,這也是我追出來的原因。”Nancy微微地笑著,把手裏的一個黑色小盒子模樣的東西遞給楊進開。楊進開一愣,下意識接過來一看,是一個移動硬盤,上面還很用心地刻著一個花體字母的LNP標志。楊進開疑惑地看了下馮燦,馮燦也一臉不解地看著Nancy。“那批光盤的確很難存放,所以我讓燕婷處理掉了。但我知道,它們一直都是羅江念念不忘的東西,所以也擔心以後可能有用,就在處理掉之前,把裏面的數據全部拷貝了出來,就在這個硬盤裏。非常不好意思,我還幼稚地在上面刻了那時候我們詩社的LOGO,請不要笑話。”Nancy紅著臉沖他們眨眨眼,“只有這個唯一的COPY,所以千萬不要弄丟啊。”“啊!”楊進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而馮燦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Nancy低下頭輕輕笑著,接著說:“本來是想某天去送還給羅江的,或者也許是想等他能來找我。但他一直沒有來,也就一直放在了我這裏。現在……可惜,對羅江來說已經太晚了吧。”Nancy輕輕擡起頭,嘴角依然在笑著,但眼裏已有波光閃動,“對我來說也同樣太晚了。也許我應該空下來後找個時間,去上海給他燒炷香,順便帶給他,也許吧。不過如果這些數據對你們現在的研究有價值的話,你們就拿去吧。”楊進開和馮燦四目相對,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很沒有實在感。他們苦苦追到新加坡,一分鐘之前還以為永遠失去了的資料,現在竟然就在自己的手裏。Nancy禮送他們到圖書館台階下,微笑著握手告別。“非常感謝你們能來告訴我這個消息。”說著,她又從隨身的皮夾裏取出兩張名片,雙手呈送給楊進開和馮燦,“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以後有任何問題,請隨時聯系我。”最後這幾句雖然親切,但已經恢復了平時的那種事務性,估計是職業習慣使然。直到兩個人離開冷氣過足的出租車回到酒店,楊進開和馮燦才真正意識到他們成功了。世界上唯一的巨量數據組拷貝,已經踏踏實實地放在自己的手裏了。“天,我們成功了!”楊進開仍舊有些不相信地看著手裏的移動硬盤,自言自語。“你拿到數據了,下一步準備怎麽辦?”馮燦看著他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麽,楊進開總覺得馮燦的語氣裏似乎帶著一股難言的惆悵,相比之前聽說光盤被銷毀時更加沉重。“沒什麽下一步了,一切都結束了。”楊進開把硬盤拿在手裏掂了掂,不假思索地說,“這個見鬼的案子早就該結束了。對我來說,整個事件完全就是個錯誤。我幹私人調查這行只是為了賺錢糊口。錢當然越多越好,但千萬別惹事。我一直把握的辦案風險底線,不過就是違章停車。“而這個案子,除了齊南那張一百二十萬的存折之外,其余的都不在我的生活計劃裏。或者說,我到底還是被齊南那老狐狸給騙了。綁架、謀殺、宇宙終極真理,還有什麽見鬼的想變成神的直總,這些他媽的想起來都讓我覺得不舒服。現在我只想離得遠遠的,讓這些別再跟我有一點兒關系。“不過事情既然陰差陽錯地走到了這一步,雖然心裏還是有很多想不明白的東西,但已經這樣了也沒什麽好抱怨的。現在的情況對我來說已經很完美了,這件倒黴案子就這樣趕緊結束掉吧。雖然死了這麽多人,但我還活著;直總雖然跑了,但是你瞧,我們截下了這玩意兒。”楊進開晃晃手裏的硬盤,“讓這個混蛋陰謀破產,也算贏回了一招吧。即便他手裏還有齊南的筆記,還可以再招募科學家繼續研究,但這次終歸還是敗了。“況且……坦白說,那時也和我沒關系了。”楊進開幹巴巴地笑笑,“或者說,拯救整個宇宙什麽的這種說出來笑死人的事,本來就和我一點兒關系也沒有。“我的生活裏曾經充滿刺激,各種刺激,還有各種不著邊際的夢想,在我還年輕的時候,比你現在還年輕的時候。但現在我三十五歲了,身邊的一切都還是一團糟,擁有的非常少;而我真正想保留的,也是對我最為重要的,是比這更小的一部分,是真正能放在我手掌裏的,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至於這塊硬盤,當然是交給你處置,因為你本身也是齊南研究團隊的唯一繼承人,你想扔了也好,繼續研究也好,都由你決定。”楊進開頓了頓,又說,“齊南留下的那筆錢,既然他沒有繼承人,那同樣也要交給你。當然我會扣掉這次所有的花費,包括今晚的慶祝大餐,而且我的委托費也會收得比平常要高一點……”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馮燦撲過來吻了他。接下去的幾個小時,或者幾個世紀,對於楊進開來說是溫熱而又模糊的。他仿佛一直漂浮在什麽懷有巨大未知目的的存在裏。那存在緊緊地包裹著他,包裹著他的每一寸身體。帶著潮濕黏液的觸手緊緊地攥著他,讓他無法思考,忘了思考,失去了思考。雖然他的意識還在努力想要活動,試圖絕望地抓住一些隱約的東西,但那些線索如同被時光榨幹了生命的巨大樹根一樣,慢慢失去了意義,又慢慢失去了自身。楊進開正在靜靜地等待光的來臨。楊進開再度睜開眼的時候,午後的陽光正透過窗戶、透過隱約有飛塵的空氣照耀著他。從陽光的顏色和角度推測,現在已經是下午,熱帶陽光的熱量依舊熱烈,一如剛才還留在他身體裏的記憶。馮燦躺在他的旁邊,在更靠近窗戶的一側,背對著楊進開。楊進開迎著太陽眯著眼看去,陽光從她的正面射過來,這光芒把她的身體藏進黑暗裏,同時也把身體起伏的輪廓勾畫得明亮刺目。楊進開把手放到馮燦身上,感到她的身體輕輕一動。“你醒著?”馮燦輕輕搖了搖頭,仍然背對著他,喃喃地說:“進開,你說,人真的可以變成神嗎?”楊進開愣了一下,沒有料到她會問到這個問題。雖然睡過第一晚後,女人總會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不知道,應該不可能吧。”他揉了揉眼睛,又補充說,“至少直總是不可能了,哈哈。”楊進開覺得自己說了個不錯的笑話,但馮燦卻沒有笑。“直總不可能,當然……”馮燦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她翻身過來,亂發透過陽光,變成柔軟燦爛的金色,她的面孔也藏在陰影裏,但眼神堅定明亮。不知怎麽,楊進開竟然想起馮燦辦公室裏的那幅《自由引導人民》的油畫,馮燦這時的神情就如同剛從那幅畫中走出來一般。馮燦探過身,輕輕地吻了吻他的嘴唇。“我先走了,進開。回我的房間換下衣服。”楊進開點點頭,看著馮燦的背影。她坐起來穿上衣服,走出房間。在她打開房門的時候,楊進開笑著提醒她:“別睡過去啊,記得晚上我們還要吃慶功大餐。”他擠擠眼睛,“剛才的只是前菜。”馮燦回頭溫柔地笑了笑,走出房間,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