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張生水

第二天一早,楊進開熟門熟路地趕最早一班地鐵到了閔南理工,卻發現Nancy已經在校門口等他了。Nancy穿著純黑色的絲襪和優雅的平底鞋,套著一件白色的風衣,厚度並不特別適合上海的冬天,完全要靠脖子上裹著的暖暖的灰色圍巾來保護熱量。她微黑的膚色有些泛紅,手裏拿著一小束黃色的花,楊進開當然知道這是為了什麽。兩個人快速地握了手,並肩走在清晨的校園裏。早晨的校園巴士非常擁擠,加上今天還是上海這個冬天裏難得的晴天,楊進開決定走路過去。“Nancy,其實我早就應該跟你坦白,我們之前告訴你的故事不完全是真的。”楊進開一邊走,一邊把案件裏跟羅江相關的部分粗略地跟Nancy講了一遍。Nancy的表情先是很驚訝,到後面露出越發不可思議的樣子,索性停下來聽楊進開把整個經過講完。“你是私家偵探?”她吃驚地叫道,然後突然意識到什麽,睜大了雙眼,猛地用手捂住了嘴,“所以,你是說……羅江有可能是被謀殺的?”“怎麽說呢,其實自殺仍然是現有證據能推斷出的最大可能,只是我覺得還無法完全排除那個可能性。”楊進開抿抿嘴唇,補充說,“警方應該也是這樣定案的。”說著,他從手裏提著的世紀聯華環保購物袋裏抽出一個藍色本子,遞給Nancy,“羅江這十年來的日記還在我這裏,如果你要的話,我想你應該是最合適保管它們的人。一共八本,還有七本在袋子裏。”Nancy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小心地接過來,“對,這個藍色的日記本,我有印象,有幾次在他宿舍裏見到過。怎麽會在你這裏呢?”楊進開尷尬地擺擺手,“一言難盡。”對他來說的確一言難盡。整個日記在他手裏幾次輾轉經過,無論是他最初從王墨那裏“借”出,還是後來被方旻旻偷走,還是最後又被直總重新放回他的辦公室做套栽贓自己,哪部分都無法細說。他是前天在飛機上突然回憶起的這些筆記本。在他和王墨被綁架的那晚,直總曾經和藹地和自己提到過,後來因為連續發生的一系列事情,讓他從新加坡回來後就忘記了,直到昨天才從辦公室裏把這些日記挖了出來。兩個人邊說邊走到了物理樓,發現一輛警車已經停在了門口。“看來王探已經到了。”楊進開向Nancy解釋王探就是一直負責調查此案的官方偵探,Nancy小心地點了點頭。但是他們到了交叉所卻撲了個空,沒見到王探,只有那個叫小張的姑娘。小張顯然還記得他,一張臉好像又撞到了瘟神。她一臉嫌棄地告訴楊進開,早晨是來了個警察,和學校的保安一起去頂樓天台了,“就是跳樓那裏,你們要去自己去。”楊進開道了謝,帶著Nancy走回電梯。Nancy的身體似乎一直在輕輕顫抖,雙手緊緊地握著花束,一路都埋著眼睛看向地面。楊進開很想說些安慰的話,卻不知道怎麽說出口。電梯停在了頂樓,楊進開和Nancy無聲地步行著上了最後一段樓梯。推開天台的門,楊進開一眼就看到王探正和兩個人站在天台最遠處的一個角落裏,面對面談著什麽。他們聽到電梯開門的聲音後一起扭過頭來。王探沖他們招招手,楊進開快步走了過去。“沒事,你們別管他,張生水你繼續說。你再說一遍,你是怎麽找到這鏈子的,詳細說。”王探對其中一個保安模樣的人說。張生水摘下帽子用手擦了擦汗,也許是因為今天陽光很足,也許是因為被警察盤問緊張。他一邊說一邊被汗水浸得擠眼睛,“說啥呀,我剛才都說過的呀。就是八樓材料系的那幫學生娃偷偷來天台給誰過生日,周三那天晚上。鬧完也不收拾,把啤酒瓶子啥的扔得到處都是,都塞到了那邊的下水道那裏。我白天知道了,就上來收拾,然後就在下水道裏掏到了這根鏈子。”張生水指著王探手裏說,“我一下就認出來了,這就是以前鎖天台的,就是那個學生娃跳樓那晚才發現丟了的那根。然後我就報告了隊長,然後隊長就報告了警察,然後就這樣。”站在張生水身邊的人不停地點頭,應該就是那個隊長。“你怎麽知道就是丟的那根?”“學校給我們配的都是這牌子啊,然後我們自己在鎖皮上再刻上具體編號。你看那塑料皮上面還刻著呢,‘物17-1’,就是物理樓十七樓那個鐵柵欄門的意思。去年寒假前還是我上來鎖的呢。錯不了,就是這把。”王探又把鏈子鎖拿起來看了看,點了點頭。楊進開隨後也接過來,鏈子鎖的鎖皮上果然歪歪扭扭地刻著這幾個字。他又把鎖反過來,注意到在鎖頭和鐵鏈交接的地方,有一個明顯是鉗子切割留下來的斷口,鎖就是在這個地方被破壞的。“後來不是又換新鎖了嗎,這次學生是怎麽把門弄開的?”“嗐,是換了個一模一樣的。這回這幫學生娃用改錐把門把上的螺絲都給擰下來了,完了又給擰了回去,還以為能糊弄我,我一眼就看出來了。”王探又看了看自己剛剛寫下的記錄,嘆了口氣,把筆和筆記本使勁折起來揣到夾克兜裏。“走吧。”他擦了擦鼻子,四下看看,突然對楊進開說,“哎,剛才和你上來的那個女人呢?白衣服的那個,哪兒去了?”楊進開轉身一看,Nancy已經不在自己旁邊了,而整個天台上除了他們四個,空無一人。“Nancy!Nancy!”楊進開大聲喊Nancy的名字。沒人應答。整個天台毫無遮擋,完全敞開在上海冬日難得的溫暖陽光下,但他的汗水突然徹底冷了。他們幾個人正站在天台最遠的一角,如果有人從屋檐上跳下去,不會有人注意到……你這個白癡楊進開,Nancy這個一輩子追逐愛與詩歌的星雲聯盟詩人,為了永別的愛情從半個地球外趕回來,你竟然真的以為只是為了獻一束花?“大白天見到鬼啦?!這樓難道真這麽不吉利?”張生水聲音沙啞起來。楊進開努力不去理睬張生水,從兜裏掏出手機,找到Nancy的號碼撥出去。通了!然後,也許是他的幻覺,似乎有微渺的手機鈴聲遠遠地傳來,方向是他們的腳下。楊進開的心猛地一沉,天啊!幸好,就在仿佛溺水後冰水即將宿命性地灌入肺部之前,他被一下拽回水面。一個聲音救了他。電話接通了,Nancy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來,“楊先生,你們已經談完了嗎?”他們在樓下門口見到Nancy時,Nancy顯然沒有意識到她剛剛讓這幾個人經歷了怎樣的心理過程。她告訴楊進開,剛才在樓頂上她心裏有點不舒服,又看他們在談論案情,擔心自己在場不方便,就沒有打攪他們,先下樓來了。“多謝王警官,我聽楊進開先生說你一直在負責調查羅江的案子,辛苦了。”Nancy和王探也打了招呼,並使勁地握了握手。王探有點不好意思,“其實一開始管這案子的不是我,不過,我的意思是,這也是我的工作嘛。”楊進開松了一口氣,並注意到她手裏的花束已經放在了路邊的草坪邊。Nancy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低下頭輕輕地說:“嗯,給羅江的,也算一個念想吧。我看見那邊放了一束花,就也放在旁邊了。”這時,在旁邊的校園保安張生水看來,這個叫楊進開的男人先是點了點頭,然後突然中邪了一樣,臉色完全變了。他機械地邁步走向Nancy說的那束花,蹲下來仔細看了一會兒,突然跳起來向一個方向拼命地跑起來,手裏的超市布包也隨手扔在了路邊。“楊進開,你跑撒門子啊!等下!楊進開!”王探在後面怒吼。但楊進開沒有回頭。Nancy也一臉茫然。她快步走到花束旁,把楊進開丟下的裝有羅江日記的購物袋拎起來,同時再次好奇地打量自己那束黃色雛菊旁邊的花。是一小束並不起眼的白色小花,花瓣上還留有清晨的露水。“這樓是邪。”張生水心裏暗暗地想。不能再在這兒待了,過些日子一定得想法跟隊長說說,調到東區去,一直守大門也好。也許得送一條“金上海”,不過這錢不能省,性命要緊。他覺得得趕緊再給老婆打個電話。王探和Nancy開車追上了楊進開,王探一邊並排著開在楊進開旁邊,一邊從車窗裏大罵:“楊進開你瘋特啦!看見花就跑你花癡啊!跑撒門子啊你?跑去哪裏啊你要!”王探不認識那是什麽花,楊進開也對那束花的種類也一無所知,但他記得在兩周之前見過一模一樣的花,一次是在剛才同樣的地方,另一次,是在那間溫暖的鋪著手工羊毛地毯的辦公室裏。楊進開一把拉開車門坐進後座。他跑得太猛,氣都有點緩不過來。喘了半天,他只說出了一句話:“直開左轉。馮燦回來了。”王探按照楊進開的指引來到凝聚態研究所所在的破舊辦公樓,快步上了二樓,正看到一個背著雙肩包的男人站在原來齊南和馮燦的辦公室門口,似乎在開門。“你是誰,你在幹什麽!”王探大喝一聲,嚇得那個人手裏的鑰匙都掉在了地上。他猛地轉過頭來,是一張戴著眼鏡的瘦瘦的學生模樣的臉,已經沒有了血色。“我、我是來值班的呀,我就是這個系的。你們是誰呀?”門一開,幾個人立刻搶進辦公室。楊進開隨手打開燈,四下仔細地環視。這間辦公室和他在兩周前來時完全一樣,老舊的空調仍在嗡嗡地響著,唯一不同的只有坐在對面角落座位裏的那個人。那個男生的臉色還沒有完全平復,眼神充滿惶恐地看著他們。楊進開已經聽出他是上次打電話到這間辦公室時接電話的那個人。王探還是一臉兇狠地查著他的學生證,但顯然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李曉峰,最近一直是你來這裏值班嗎?”王探問。“是啊……不,也不是。我平時有課的,也只能沒課的時候過來。其實說來值班也沒什麽事做。現在系裏都散了,什麽事都停了。”“馮燦最近回來了嗎?”楊進開問,開口後才發現嘴裏發幹。“馮師姐?”李曉峰吃驚地扶扶眼鏡,“馮師姐回來幹嗎?她不是已經退學了嗎?”楊進開和王探都大吃一驚。接下來的時間裏,李曉峰告訴他們,據他所知,馮燦在一周前,也就是2月24日,發了一封電子郵件給物理系主任,提出退學。因為最近物理系接連出了這麽多亂子,尤其還好巧不巧的,或多或少都和馮燦有些關系,系裏本來就對她頭疼得不行了,這次她一提退學,幾乎馬上就批了,生怕馮燦會反悔一樣,各種手續就跟沒有手續似的飛速地辦完了。“所以現在馮燦已經不是物理系的學生了,和閔南理工也沒有任何關系了。”“冊那,出了這麽大的變化也不報告!”王探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李曉峰和Nancy都嚇了一跳。王探掏出手機,大聲讓人查看最近是否有馮燦的入境記錄,查到了盡快報告。楊進開也是一急,走到馮燦原來的辦公桌旁,指著上面的東西問:“那馮燦的東西呢?她的東西不還都在這裏嗎?這些東西怎麽辦?”李曉峰趕緊把視線轉回楊進開,似乎這能讓他覺得更安全些,“噢,這些東西啊,我忘了具體怎麽回事了。據說會有人來取,好像說是下周吧。是不是馮燦自己過來我也不知道。”“下周?”楊進開和王探互相看了一眼。王探嚴肅地說:“我們到時候會一起再過來,有什麽情況一定及時向我匯報!”回程的路上,楊進開一直保持著沉默。王探一邊開車,一邊結結巴巴地向Nancy介紹這個案子的偵辦經過、他對案情的深刻理解等等。“所以就算今天查到了這個掛鎖,也仍然無法推翻羅江是自殺的推論。雖然可以認定就是之前鎖天台柵欄門的那個,也的確是被壓力鉗暴力破壞的,但仍然無法確定是羅江墜樓之前就壞的呢,還是羅江當晚破壞的;甚至就是羅江破壞的也不是不可能……”楊進開覺得他說得太多了。他注意到坐在後座的Nancy一直沒有說話,一直低著頭抱著裝有羅江日記的袋子,似乎在走神。楊進開咳嗽了一聲,“Nancy,你說你這次回來是探望父母,對嗎?明天就走?”Nancy這才回過神來,噢了一聲,抱歉地點了點頭:“對,我明天一早就走。我母親在天津,只有她一個人了。”楊進開也點點頭。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什麽,轉過頭去對王探說:“對了,我昨晚看羅江日記的時候,發現裏面記著他們下一步的研究計劃,說是有了巨量數據後,就去一個叫天津超算所的地方,似乎是要算什麽東西的意思。你說我們是不是去天津那裏問一問?”王探嘎吱嘎吱地撓了撓頭,還沒說話,Nancy就在後座上探過身來。“天津超算所?就是天津的那個超級計算中心嗎?就在我媽家附近啊,我知道的。”她停了停又說,“你們覺得合適的話,也許我可以過去問一下。不過我在天津也就待一天而已,後天就必須回吉隆坡,有個很重要的會要去參加,有點擔心沒有足夠的時間。而且我去問的話,對方會告訴我嗎……”“沒關系!我陪你去!”王探突然嚴肅地說,“楊進開,你提的這個建議很好。現在直總外逃沒有了線索,重新排查他們可能聯系的地方,不失是個好主意!我明天陪你去!”他最後一句是對著Nancy說的。Nancy感激地點了點頭。楊進開瞪著神采飛揚的王探,很想問他下周日晚上還需不需要一起吃飯了,但忍了忍還是沒說。這時王探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把耳機掛上,“喂,查到了嗎?”聽到一個簡短的答案後,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你確定?你再查查!你確定?”楊進開和Nancy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直到王探動作僵硬地取下耳機。“怎麽了,查到馮燦的入境記錄了嗎?”楊進開著急地問。“沒有查到馮燦的入境記錄。”王探雙眼直直地看著前方,慢慢地說,“但是……”“也沒有查到馮燦的出境記錄。”“什麽?這是什麽意思?”楊進開一時沒有弄明白。“就是說在邊檢記錄裏,馮燦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出過境!見了鬼了!”王探一捶方向盤大聲說,“楊進開你和她一起去的新加坡,你沒有注意到嗎?你看到她用的是什麽護照了嗎?!”楊進開一下子蒙了。他記得離境辦票的時候,是馮燦拿著他的護照一起辦的,所以馮燦自己用的什麽護照他根本不知道。但在新加坡入住酒店是楊進開辦的手續,他清楚地記得馮燦交給他的是一本中國護照,但自己的確沒有打開看過。他把這些跟王探說了,突然又想起什麽,急忙從大衣裏掏出隨身的筆記本,把夾在裏面的那張酒店水單拿出來,打開車頂的燈光仔細檢查。“不對啊!這張水單上寫的入住名稱就是馮燦啊!中國,FENG CAN。”他指著水單上的拼音說。王探也不解地搖搖頭,“怎麽會呢?局裏告訴我說,不僅馮燦的身份證號沒有查到出入境記錄,連相似名稱的記錄也都查了,都對不上。”“也許,”這時,Nancy在後座上遲疑地說,“也許馮燦有兩本護照,她在出境的時候使用的是另一本?”“只能是這個原因了!”王探恨恨地猛一拍方向盤,停了下又說,“冊那,直總出境用的是假護照,馮燦也是假護照!無論她這本是中國護照還是外國護照,馮燦這家夥和直總肯定是一夥的!沒準又是直總的姘頭!”楊進開啞口無言。其實這個想法在他心裏已經藏了很久了,也許比他願意承認的還要久。過了很長一段時間,Nancy又輕輕地說了一句:“看來,超算所真的必須得去一趟了。”車裏陷入了沉默。三個人都意識到,那塊刻著LNP的標志,由羅江和Nancy這個星雲詩人聯盟發現和保有十多年的儲存著宇宙巨量數據的移動硬盤,現在很有可能已經落在了直總的手裏。王探先把楊進開送到小區門口,接著執意要把Nancy送回酒店。三個人簡單而消沉地道了別後,楊進開下了車。這時,Nancy又從車裏探出頭來,“再次多謝你楊先生,多謝你把羅江的日記送給我。”楊進開笑著揮手說不用謝,並約定下次在上海或者新加坡再見。其實他們都知道這只是說說而已,只有過去而沒有未來的重逢有什麽必要呢?楊進開進了電梯,到了自己的樓層卻沒有下去。電梯門吱呀呀地開啟又重新閉合,他看著電梯箱裏掛著的嶄新的保險廣告,想了想,按下了頂樓二十六樓的按鈕。電梯門再次在頂層吱吱呀呀地打開。毫無疑問,這裏已經很久沒人上來了,堆滿了各種廢舊的家具和積著灰塵的自行車。他小心地走到通向天台的鐵門旁,發現門是開著的,冷風從外面的天台直接刮進來,讓他一陣哆嗦。天空中有淡淡的月亮,城市的燈光也把天色照得紅彤彤的,但天台上依然十分昏暗。楊進開打開手機電筒,摸索著天台的屋檐一路繞過去,終於在不遠的角落裏找到了屋頂的下水口。下水口一片漆黑,他毫不猶豫地跪下來伸手進去,一下子就摸到了一根冰涼的鐵鏈子。他把鐵鏈子拉出來,湊在手機光線下仔細查看。的確是一把鏈子鎖,而且在鎖頭與鏈子緊挨的一端,有一個明顯的切割痕跡,位置和尺寸同他今天在閔南理工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楊進開拿著手機按出撥號界面,看了很久又重新放回口袋。天台上的風越來越冷了,他默默地點著一根煙,狠狠地抽完,然後把煙頭扔進了下水道。那星星點點的亮光絕望地翻滾著,瞬間就被無限的黑洞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