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聖光女神

“謎底全部揭開。”楊進開說。“就像清晨站在草原仰頭看被一夜寒風徹底吹開的蔚藍天空,所有的一切都是清澈的。”除了最遠的天邊那幾朵灰色的雲。已經滿員的警用面包車上,再也坐不下楊進開。楊進開選擇自己坐高鐵,王墨說什麽也要和楊進開一起走。王探猶豫了半天,安排馬鑫帶隊開車,自己和王墨、楊進開一起去坐高鐵。“正好要聽你說個明白。剛才白局已經直接給我下了死命令,我他媽只能一個人硬扛下來了。你小子最好可以給我交代清楚!”三個人面對面坐在二等座廂最靠邊的一排。這是每天淩晨1點出發的最早的一班高鐵,整個車廂幾乎是空的。偶爾有幾個乘客,也在火車開動後不久就陷入了沉睡。“謎底全部揭開。”楊進開說,同時把手提電腦和筆記本都打開放在了座位的隔板上。整個事件被包裹在重重暗影之中,每個人物每條話語都這裏那裏相互牽連著,生長成為嘈雜忙碌的整體,一片熱帶雨林。真相和謊言就在這片雨林裏隱匿潛伏,相互滋養,相互殘殺,再把彼此的屍體血淋淋地穿在自己身上。從頭至尾,即便是那些最微不足道的枝節角落,都埋伏著信息。這些信息一直都埋伏在楊進開的頭腦裏,但一直沒有真正聯系在一起來思考,直到今天。“這是你今天在醫院看到的我讀的那篇文章。”楊進開把電腦對向王墨說,屏幕上是南洋理工圖書館官方網頁上的一篇文章,配著一幅會場全圖,會場中間掛著一個發著紅光的紫色太陽,和Nancy交給他的紙袋上印的標志一模一樣。王墨和王探立刻認出,這個標志也出現在直總一直戴著的白色高爾夫球帽上。“其實這是一篇演講記錄,來自今天剛剛在吉隆坡召開的一場名為‘神性、理性和科學’的研討會。Nancy今天也在這個研討會裏,事實上她一直是這個系列活動的主要協調人。這個系列研討會的唯一贊助方是一家叫作‘聖光基金會’的組織,從它的官網上看,注冊地在香港,董事會主席叫張光華,他同時也是這篇演講的主講人。”楊進開沒有回應王墨和王探目瞪口呆的眼神,他翻到筆記本某一頁,繼續說:“直總,原名張光華,漢族,吉林省永吉縣吉水村人,1958年12月2日出生,現在戶籍還在吉林市。初中文化。父親是村裏的赤腳醫生,母親是農民,都早早過世了。早年行動不明,據案卷裏說家裏窮,是個能折騰的孩子,北京、上海、海南,哪兒都去過,什麽都幹過。“後來,在1981年,張光華在吉林組織了一個‘聖光神女’邪教,也算偽氣功吧,宣稱所謂萬物都是有靈性的,聖光神女是整個宇宙唯一的神,自己是聖光神女在地球的指路人。聖光神女可以通過自己降臨地球,可以發功,發射什麽聖光,上能移山填海,下能包治百病……這是王探你上次告訴我的,直總案卷裏的背景身份。”楊進開用筆記本指著王探,王探默默地點點頭。“但是這上面沒有提到的是,張光華為什麽會突然創立了這個什麽‘聖光神女’邪教,而這其實是整個事件之所以發展成為今天這個模樣的關鍵。“我相信這段被案卷略去的最大可能是,張光華在1980至1981年裏,在某個場合遇到了恰好在那個時間回國的齊南。那時齊南剛剛回到國內,一定抓住各個可能的機會推廣宣傳自己的自然智能研究。宇宙是有智能的,萬物都是有智能的。張光華應該是被這個誘人的圖像吸引了,並立刻把自己今後的一生投了進去。但很顯然,他想的和齊南希望的是完全不同的路。“於是張光華在1981年創立了聖光神女教,原始教義完全是拙劣的扭曲的自然智能,再加上當時時髦的各種氣功和洗腦宣傳,終於成了一個影響深廣的邪教。“而齊南和直總之間三十多年的糾纏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但他們之間的糾纏,絕不是只發生在思想理論的領域。我今天仔細翻看了齊南的戶籍信息和曾卓發給我的調查報告,下午又去精神病療養院拜訪了一個叫馮璇的女人。這一切碎片終於拼成了唯一可能的推斷。“1981年,齊南和一個叫馮璇的女人結了婚。馮璇也曾經是閔南理工的物理系老師,這也在閔南理工物理系的官方網頁裏得到了證實。但是兩個人的婚姻顯然沒有維持很久,1983年他們就離婚了,沒有子女。這些都清楚地寫在齊南的戶籍信息裏。“沒人知道他們離婚的原因是什麽,但我相信,馮璇是因為迷戀上了另一個更有魅力的男人,從而不顧一切地離開了齊南,投到了那個人的懷裏,並在1986年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馮璇和那個人從來沒有結婚,因此女兒只能隨母親的姓;而那個男人已經在1982年和一個叫林翠玲的女人生過一個女兒。林翠玲難產而死,但女兒活了下來,同樣也繼承了母親的姓氏,而馮璇則一直作為那個人第一個女兒的養母。”楊進開看著對面目瞪口呆的兩個人,輕輕地說——“對,那個男人就是直總。Nancy和馮燦都是直總的女兒。”火車緩緩減速。車廂廣播裏,活潑的女聲提醒到站的旅客在廊坊北站下車。車門打開,兩個身穿皺皺巴巴的西裝大衣的人拎著隨身包無聲地走進來,坐到中間靠窗的位置上,幾乎立刻就陷入了沉睡。火車又重新開動了。“冊那,這太扯了吧……這麽說,這幾個人從一開始就是一夥的?!”王探用手指使勁地抓著自己的短發,盯著楊進開。王墨也顯然沒有完全反應過來。“肯定不是。”楊進開搖搖頭,“從目前了解的情況看,直總肯定知道所有的事;馮燦應該知道直總是自己的父親,而且應該也一直知道自己還有個姐姐,但始終沒有見到過;而Nancy應該對此一無所知。”“那齊南呢?他知不知道馮燦就是自己前妻和直總的女兒?”“我無法確定,但我相信他應該知道。我今天看到了馮璇年輕時的照片,和現在的馮燦簡直就是一個人。”楊進開說著,從筆記本裏拿出一張照片。二十九歲的馮璇在三十年前燦爛地笑著,也是楊進開在那個熱帶早晨的樹影裏見過的一模一樣的笑容。“對於馮璇,另外一個細節是,昨天馮璇的病情劇烈地發作了一次,很有可能是因為見到了Nancy包裹上的這個標記。我很懷疑這和馮璇精神失常有關,甚至可能與馮燦和Nancy的不同成長經歷都有聯系。但當然,我們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可以確定或者推翻這點。“Nancy的介入應該是無意的,她應該自始至終都沒有意識到她身邊發生的這一切。她在某些事情上可能是至關重要的一環,但應該完全身處整個謎團之外。在她的世界裏,小時候的記憶中存在父親和妹妹的印象,但很明顯別人告訴她他們在她小時候就因為事故去世了,很顯然,一直有人在保護著Nancy。她只是個沉迷於自己的頭腦世界裏的詩人。“馮燦則完全不同,這也是始終困擾我的地方。從一開始羅江的死,到直總對我和王墨的襲擊,馮燦都在其中。她一直在聰明地隱藏著什麽,毫無疑問一定帶有某種目的性。很長時間裏,我都懷疑她一直是和直總一夥的,因為這幾乎可以解釋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情。但這一切都無法找到確切的證據。“這個懷疑在她從新加坡帶著巨量數據硬盤不辭而別時達到了頂峰。我後來才知道,她在剛到新加坡的那天晚上,曾經在酒店房間裏偷偷打出了一個電話。這個注冊在吉隆坡的手機號碼,同時也是馮燦退學後聯系閔南理工去拿馮燦物品的電話。“後來瘦子伴隨著馮燦在每一個步驟裏先後出現,似乎證明她和直總、瘦子是一夥的,雖然今天令人失望地最後並沒有在瘦子身上找到這個電話。現在瘦子死了,這一點也許我們永遠無法知道為什麽了。“但今天發生的事情還有個關鍵的疑問:馮燦已經在程序裏隱藏了自動傳送木馬,而且最後還全部銷毀了數據,那為什麽瘦子還需要自己來超算所?目的何在?”“來找我報仇?”王墨想了想,扭著嘴說,下意識地摸著自己打著夾板的左臂。“別胡扯了,瘦子怎麽可能知道你們在這裏?”王探立刻否定。楊進開也搖搖頭,“嗯,這個基本不可能。即便直總具有無所不在的眼線,知道我們今天來超算所埋伏,讓瘦子來豈不是大概率送死?更何況,想要幹掉我們,在上海有的是比這裏更好的機會。“唯一的解釋是,瘦子今天的確是按照計劃來取結果的。一種可能,是直總和馮燦擔心萬一木馬程序執行出了問題,讓瘦子到現場來取作為B計劃,畢竟他們不一定知道我們在場;另外的可能是,瘦子事先不知道馮燦在程序上做了手腳,他也被馮燦騙了。”楊進開無意中用了個“也”字,然後立刻很後悔,幸好對面的兩個粗神經並沒有意識到有什麽不妥。“可惜我們目前還無法知道這背後的原因。也許馮燦一直是在假裝和直總合作,但實際上一直都有自己的計劃。在獲得了巨量數據得出的結果後,終於到了可以徹底甩掉直總的時候,於是在今天攤了牌。當然,這只是個毫無證據支持的推斷。“我今天在馮璇那裏還有其他發現,就是馮燦一直在以閔南理工聯絡人的身份偷偷來探望自己的母親,有一次竟然還是和羅江一起來的。我猜,這才是直總一定要殺死羅江的真正原因。”“你說什麽?什麽原因?等等,誰說羅江是直總殺死的?明明沒有證據……”王探不滿地大聲說,王墨趕緊拉了下他,提醒他小聲點。楊進開苦笑著搖搖頭,“的確沒有直接的確實的證據,但我知道一定是。記得我們那天去閔南理工查到的那根鏈子鎖嗎?我從閔南理工回來的當天晚上,也去了我家樓頂的天台,在同樣的地方也找到了一根被截斷的鏈子鎖,截痕的位置、形狀和物理樓發現的那根一模一樣。”王探和王墨腦筋一時還沒有轉過來,王墨盯著楊進開的眼睛想了一會兒,突然發出了“啊”的一聲驚叫。楊進開點點頭,“對,那天如果沒有王墨,我也早就從樓頂上跳了下去自殺了。”他又補充說:“和羅江一樣。”一瞬間,三個人都覺得車廂變得無比寒冷。楊進開停了停又說:“雖然我很早就懷疑羅江不是自殺,但羅江的死因卻一直困擾著我。是直總為了獲得齊南的研究筆記?或是羅江真的是為了馮燦而自殺?直到今天,當我知道羅江曾經和馮燦一起見過馮璇的時候才意識到,羅江肯定是猜到了馮燦和Nancy竟然是互不知情的姐妹。因為我和馮燦在新加坡曾經見過Nancy和馮璇的一張合影,大概是十年前的。羅江和Nancy曾經交往過,我相信他也一定見過這張照片。那麽,當他見到馮燦的母親,竟然和新加坡的Nancy的母親是同一個人的時候,肯定會大吃一驚,一定會懷疑自己的人生在多大程度上被這個謎團牽扯控制著,甚至懷疑所有人,包括馮燦。這甚至可能是羅江和馮燦分手的真正原因,雖然羅江不一定會和馮燦明說。羅江毫無疑問是個聰明人,他甚至可能會偷偷做些調查,但顯然,他也在方旻旻身上栽了跟頭,也許微微透漏了一些對馮燦的懷疑。這個秘密才是直總真正要殺掉羅江滅口的原因,因為這個秘密才是直總整個陰謀裏最核心最黑暗的那部分。”王探實在忍不住了,著急得直搓手,“這都是什麽啊?!這冊那算什麽秘密啊?!未婚先育?違規二胎?這冊那連《治安管理處罰條例》都夠不上啊!”楊進開沒有理會王探,“你們還記得,瘦子死的時候揪著我的領子說的話嗎?”“記得,很古怪很邪乎的一句話,神降臨。”王墨搶先說。王探也在旁邊點點頭。“其實我們都忘了,瘦子在前面還說了一個字:‘你’。”“‘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是說楊進開你是神?這個就是最核心的秘密?!”王墨瞪大了眼。“廢話,當然不是。”楊進開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那是因為瘦子臨死沒有說清楚,我相信他想說的不是‘你’,而是個‘女’字,連起來就是……”“女神降臨?!”“女神降臨。對,女神降臨。”楊進開苦澀地說。“幾天前我找了個律師查直總的過去,今天他當作笑話告訴了我一段直總之前的逸事。直總曾經讓很多女人懷了孕,但詭異地打掉了所有的男孩,最後才留下唯一的女嬰,就是Nancy。我過了一段時間才意識到,這才是這一切最大的秘密,而這個最大的秘密其實一直以來就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聖光神女教的教義裏。”楊進開翻開筆記本,毫無情感地念了起來:“聖光神女教……宣稱所謂萬物都是有靈性的,聖光神女是整個宇宙唯一的神,自己是聖光神女在地球的指路人。聖光神女通過自己可以降臨地球,可以發功,發射什麽聖光,上能移山填海,下能包治百病……”楊進開合上了書。“還不明白嗎?直總是瘋了,但他早在三十多年前就瘋了。他從來沒有想過成為神,他一直想成為的是神的‘指路人’,這也是為什麽他叫自己‘指總’。聖光神女通過指路人降臨地球,女兒通過父親降臨世界,所以直總幾次打掉男胎,目的就是為了獲得一個女兒。”楊進開與王墨和王探相互注視著,他們的目光都是僵硬的,已經沒有任何的交流。楊進開一字一句地說:“在直總的計劃裏,自然智能原理就是宇宙終極的神聖聖光,而他的女兒,則必將成為統治整個宇宙的……聖光女神。”車廂陷入了漫長的沉寂,宛如飛馳的車廂外漆黑無光的冬夜。楊進開認得這個冬夜,這個冬夜就像兩個星期前在上海崇明郊外的那個冰涼寒冷的夜晚。他和王墨駕駛著一輛注定毀滅的紅色野馬,同樣飛馳在那個冬夜裏。一列從對面駛來的火車尖叫著呼嘯而過。王探打了個激靈,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又馬上盡量降低了聲音,但仍然止不住地大笑。“天啊,直總這家夥他媽的真的是太瘋了,哈哈。你們要是真信這種胡扯的話,你們也都瘋了。”王探指著楊進開和王墨大笑,“冊那,統治宇宙啊哈哈,這孩子童年受過多大的創傷啊媽的哈哈哈。”王探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一下,又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冊那,沒準兒這家夥被抓住了也過不了精神測試,還判不了,冊那!”王墨也不確定地對楊進開說:“是啊進開,直總憑什麽說統治宇宙啊?哪怕那個什麽自然智能原理真的是個了不得的科學發現,最多也就得個諾貝爾獎吧?聽說也就是一百萬美元,這點錢在上海也就勉強買套房子,還進不了內環。”楊進開苦笑著搖搖頭:“統治宇宙什麽的我當然不信,不過那個自然智能原理據說真的是個……怎麽說呢,不一樣的科學。馮燦和我說過,可能是整個宇宙的終極理論,也許真有什麽了不得的地方。而且,據說這個理論還有個什麽見鬼的反饋機制,會……唉,我其實也不懂。”楊進開突然緊緊地閉上了嘴。他感覺到了什麽,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也許是自己的確真的不懂,也許是他想起了那個不可思議的42個字節的結果,真的如同齊南和馮燦所描述的,是個異常簡潔的什麽東西。還有那些隨之而來的有關守護寶藏的惡魔的故事。他決定把這部分留在自己心裏。他們在之後很長的時間裏都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王探才重新開口:“所以,他們確定一定會坐今晚的航班回國?”“對,我相信Nancy的話。直總一定也在航班上,但不確定馮燦是不是也會在。”“他們最好都在。我已經拼了老命,把機場分局那邊的半隊人都拉了出來,你知道調他們有多難,在機場抓人有多難。這次絕不能有任何失誤。白局已經直接給我下了死命令,這次要是還抓不到直總,我他媽就得直接留下來當安檢員了!”火車到了站。一輛機場分局派來的警車已經等在站口。三個人坐上車,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飛速向機場駛去。楊進開和王墨坐在後座。王墨緊緊地摟著他的左臂,並不知道楊進開在想些什麽。楊進開默默地看著窗外不斷閃過的路燈和遠處依然亮著星星點點燈光的樓群。一架飛機正在從遙遠的熱帶飛來,一切都難得地那麽安詳,沒有人知道這個宇宙裏的這個小小星球的陰暗面在發生著什麽。不管自己是不是在某個瘋子的瘋狂的夢境裏,或者是幹脆自己瘋了,宇宙和平也許真的處在前所未有的威脅裏。那原本玩笑一般的星雲詩人聯盟呢?自己也該死地加入了。難道我們的愛和勇氣真的能挽救這荒誕的一切?楊進開非常希望自己真的是這個夜晚唯一的觀察者。非常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