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馮 璇

楊進開疲憊地坐在醫院的長椅上。他非常想在隔壁病房找個地方躺下來,但是擔心醫生有事找不到他,也就作罷。市局和超算所的領導們也都趕到了,在頂樓會議室開了很久的會,一直開到下午兩點多鐘。隨後,王探帶著抓捕隊和鄧所長一起去了市局,處理瘦子後續的工作。王墨也想去,被王探和楊進開堅決制止了。王探讓楊進開帶著王墨去開發區醫院做了個徹底的檢查。王墨一臉的不樂意,“跟你說了就是小傷口嘛!”楊進開臨走時握著錢主任的手,由衷地感謝他的救命之恩。錢主任一臉茫然地看著楊進開,手依然止不住地顫抖。“我是怕他傷了我的天河啊!”王墨的傷勢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麽好。醫生檢查完之後確認,雖然新的劃傷看起來口子不小,但並不十分嚴重,簡單包紮一下就好了,甚至不會留下什麽疤痕,只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打了一個消炎針。比較討厭的是骨頭。子彈雖然被石膏擋住了,但沖擊仍然影響了原來骨折的部位,本來快要愈合的骨縫,現在又被震裂了。“雖然不至於影響到今後的活動,但一定要非常小心。這次夾板要帶滿四個月。”醫生一邊在臨時病歷上寫字,一邊頭也不擡地說,而王墨的嘴角已經板到了下巴上。楊進開正在無聊地等待王墨從處理室出來。醫生也讓一個護士檢查了他腦後的傷口,傷口很淺,出血其實早已經停了,用雙氧水和碘伏簡單消了消毒,不用包紮也可以。醫生問他要不要再拍個CT,但楊進開拒絕了。他的頭腦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他現在只感覺非常餓。自從一早在路邊吃了一套兩個雞蛋的煎餅果子之後,一整天都沒有來得及再吃東西。就在他考慮去醫院門口的小賣部買個茶葉蛋的時候,電話響了。楊進開看了看號碼,一臉慚愧地接起了電話,“不好意思啊曾律師,這兩天事情太多,還沒來得及給你打過去。”“啊哈哈沒關系沒關系!別忘了就行。另外還有個新情況給你,你得一定讓你那個富婆知道哈哈,這個張光華啊是個變態哈哈!”曾卓在電話裏笑得花枝亂顫,“我大姨不是有個朋友在醫院嘛,我今天到她家去,她給我講了個張光華那時候的逸事。張光華這小子那時候不是搞了很多的女人嘛,據說有兩個還是三個女人先後都懷了他的孩子,然後他帶著她們一個個去北京做B超——B超那個時候還只有北京有——然後你猜怎麽著,所有查出來是男孩的,他都讓打掉了!最後好不容易才有了女兒。你想想,那個時候人們都搶著要男孩的啊,所以張光華這樣很多人都傳是變態。這些個黑歷史你回頭給你那個富婆說一下,讓她考慮一下別以後後悔啊哈哈……”雖然直總不是正常的人對他來說絕不是什麽新聞,再有些其他變態的行為也不會覺得意外,但楊進開聽了還是覺得莫名其妙。他跟著哈哈了一下,同時保證今晚回酒店就給曾卓把錢打過去,然後掛了電話。剛掛了電話,就立刻又有一個電話進來。楊進開看著電話號碼,有些詫異,不過還是開心地接了起來。“Nancy?你已經到了嗎?”“早就到了,會剛開完了,所以立刻跟你打個電話。壞人抓住了嗎?”Nancy的聲音在電話裏顯得非常遙遠,楊進開似乎能感到熱帶的風隨著聲音吹到自己的耳垂上。楊進開撇撇嘴說沒有。一言難盡。Nancy遺憾地嘆了口氣,又說:“可能什麽事情都不容易吧。對了,其實我打電話還想問你一下,我母親那裏你去過了嗎?”楊進開一拍腦袋,心裏暗叫一聲壞了。他答應過Nancy今天會去精神病院把她托付的東西帶給她住院的母親,昨晚Nancy已經把東西交給了他。他一早上就把那個紙袋放在了自己的背包裏,本打算下午找時間去,但是被這些事情一攪和,全給忘掉了。“哎呀,今天在跟王探他們抓捕,我還沒來得及去,我……”“正好,我特意打電話給你,就是想告訴你不用幫我去送啦。我明天就又要回國,還是來開會,正好能再來天津,到時候我自己送就好啦。”“真的?那可太好啦。不過怎麽突然又要回來呢?”“剛才在會議上決定的,我也是剛剛知道。我不是跟你說過我有一個跟了很久的文化交流項目嗎?今天在吉隆坡的會就是這個系列的活動。可能是因為項目進展得很順利吧,所以今天會上主辦方臨時決定結束項目,把最後一站也盡快辦了。就定在明天下午,所以我也就跟著一起回來了。估計我們會一起坐明天淩晨的飛機到。”楊進開也很高興,他本來想說也許他可以在天津多待一天等她,但立刻想起王墨這個傷員必須盡快回上海,也就沒說出口。他告訴Nancy會把包裹放在酒店,到時候直接來酒店取就可以了。放下電話,楊進開一邊拿著四個茶葉蛋往回走,一邊打開隨身的背包翻看。他記得沒錯,東西的確在背包裏,是一個類似會議發的那種小紙提袋,他掏了掏,裏面是一副毛線手套和一條厚厚的毛線圍巾,估計是Nancy為她母親手織的,看起來非常柔軟暖和。他看了看又放回紙袋,準備等一會兒回到酒店交給前台。這時,楊進開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有什麽讓他覺得眼熟的東西。一開始他並沒有意識到這熟悉的感覺來自哪裏,但很快就有了答案。悶熱的門診大廳裏,人潮在他身邊推搡著、吵鬧著,但這個答案卻讓他一下墜入了早已被時間忘卻的冰封深井,渾身冷得像冰。答案無比地確實,像貼在車窗上的違章停車罰單一般毋庸置疑,卻完全來自本應分處宇宙對點盡頭的兩個星系一樣毫無關聯的事物。不,這一定是某種巧合。這巧合不應該有任何的意義。楊進開給Nancy回撥了電話。“什麽紙袋?哦哦,你說那個紙袋啊,我還真沒意識到,呵呵。當時隨手拿的,可能就是我上次參加這個會議時的資料袋吧。噢,其實上次會議就是你在新加坡的時候辦的啊。你記得嗎,你和馮燦來找我的時候,不是正好有個基金會來圖書館開會嗎?就是今天同一個系列的文化研討會。”楊進開接著問這是個關於什麽文化的研討會。Nancy感覺出異樣,楊進開笑著說:“可能是我剛加入了星雲詩人聯盟吧。你忘了嗎,我也是信仰愛與勇氣的詩人啊。”“哈哈,我差點給忘了。喝酒就是容易誤事,是吧?哈哈哈。”Nancy笑著告訴楊進開,這個研討會是一個民間組織的、關於宇宙和智慧生命之間的哲學和科學關系的研究會,名字叫“神性、理性和科學”。他們不定期地組織全球範圍內的科學界以及各種文化界的交流活動。“已經做了很久了,將近十年了吧。你感興趣的話,可以去我們圖書館的官網看,上面一直有一個專題討論區。或者你可以來聽我們明天的研討會啊,我到時候可以把研討會的主辦方也介紹給你認識,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楊進開說好,他很感興趣,同時告訴Nancy,因為包裹就在他身邊,而且療養院也不遠,所以一會兒就順道送去,到時候Nancy直接去看望就可以了。Nancy謝了他,同時把自己的航班號告訴了楊進開。兩個人掛了電話。隨後,楊進開從背包裏取出了筆記本和手提電腦,又通過手機熱點連上了網絡。接下來的時間,他仔細地在本子裏和電腦上查看著,直到王墨從治療室走出來,站在他身後很有一會兒了也沒發覺。王墨好奇地看了一會兒,猛地用右手拍楊進開的頭。“哎你看得懂嗎你楊進開!你看的這是什麽啊?什麽宇宙啊物理啊什麽的。你是真要放棄抓奸這份很有前途的職業了嗎?”楊進開把手提電腦合上放回包裏,輕輕地笑了笑,“走吧。”兩個人坐出租車回到了酒店,楊進開讓王墨先下了車,說自己還有件小事要去附近,然後告訴了出租車司機一個地址。司機聽了地址後,小心地通過後視鏡仔細看了看這個坐在後座的乘客,才再次發動了汽車。楊進開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已經轉頭望向了窗外。窗外是一片鉛灰色的沉重霧霾,霧霾裏裹著厚厚圍巾的人們沉默地騎著車。楊進開仔細地對著車窗哈了一口氣,再用手指輕輕地抹開。玻璃依舊冰涼清冷,但他覺得這個世界比之前看得更加清晰了。“你來看馮璇?”“對,林萍托我給她帶了點東西過來。”楊進開把東西和Nancy昨晚給他寫的字條遞了過去,但胖胖的女管理員看也沒看,直接扔給他一個破破爛爛的夾子,邊上插著一支長長的圓珠筆。“簽字,最後面。用力。”很顯然,這裏的訪客並不多。這個單子是從一月份開始的,到現在只有寥寥的三十幾個訪客記錄。楊進開很仔細地研究了一下需要簽字的內容,認真地在最下面簽了名。胖女管理員帶著楊進開推開一道綠色棉被掛成的門簾,裏面的熱量立刻撲到臉上,他的背上很快出了汗。迎面是半個籃球場大小的大廳,中間橫七豎八地擺了十幾張長木桌子,三十多個穿著白藍條住院服的病人,或坐或站,松松地散在大廳裏,幾個穿白大褂的護士模樣的人遠遠地看著他們。病人基本上都是六十歲以上的年紀,大多數人都相當安靜。三個看起來年紀最老的病人背對大廳,面對著窗口,低著頭默默地坐在輪椅裏,其中一個輪椅上還掛著鹽水。有四個老人圍著一張桌子慢慢地下著跳棋,嘴裏嘟囔著什麽,那些話語在這個空曠的空間裏就像深夜丟進湖水的石子,瞬間就被巨大的不可見的物體吞沒了。“咱們這個療養院呢,算是京津這邊設施最好、條件也最好的精神病人療養院了,在對外開放的裏面算最好的了。所以雖然每年十萬的費用並不便宜,但床位外面一直排隊也排不上。收費高,咱們就得嚴格對病人負責啊。咱們院向來只接收文瘋子,後來院長說只要付錢,輕度的老年癡呆也接;但武瘋子是絕對不收的。”胖女管理員一邊走,一邊自顧自地跟楊進開說,“所以如果再有下一次,我們就得要求馮璇轉院了,哪怕她是二十年的老病人。這話昨天她閨女來的時候也說得很清楚了,你回頭也跟她說,別到時候說我們不打招呼。”“馮璇惹了什麽麻煩嗎?”“麻煩?簡直是炸翻了天!你看見那邊的墻上沒,現在還沒來得及打掃幹凈呢!”楊進開順著管理員的手指看去,只見大廳最邊上的角落裏,兩邊的墻面幾乎潑滿了各種各樣的顏色,好像向顏料車間扔了一個小型核彈。“那邊是書畫角,平時馮璇也總是好好地在那裏畫畫的。那天也不知道怎麽的就發了瘋,大喊著魔鬼什麽的,突然搶了老孟的墨水盆,把這裏的所有顏料都擠了進去,然後見人就潑,把所有病人加上兩個護士都潑了,最後還是我把門口的保安叫來,四個人才好不容易按住她。” 胖女管理員現在說起來還是怒氣沖沖,“把這幫老頭老太太凍得!這大冷的天!老孟那麽好的身體現在都輸液了!”“是昨天林萍來看她的時候嗎?”“可不是!林萍難得來一次,一來她媽就發瘋了。唉,其實林萍也是個挺耐人(1)的孩子,攤上這麽個媽,還不是親媽,多少年了也挺不容易……”他們走進一道兩邊都有房間的走廊,胖女管理員從一大串鑰匙裏找出一把,打開一間房間的門。門上有個書本大小、可以從外面打開的鐵皮窗口。“我就在大廳,出來的時候叫我,記得帶好門。”楊進開點點頭走了進去,門隨之在他身後無聲地關閉了。這是一間不大的房間,暖氣燒得很旺。迎面是一扇裝著白色鐵圍欄的窗戶,窗外沒有什麽風景,透過玻璃上模糊的水汽,只能看到一面灰褐色的磚墻。房間的左右兩邊各有一架木質的單人床,其中靠左的床邊停著一輛輪椅,上面坐著個頭發花白的婦人。楊進開立刻認出這就是馮璇,Nancy的母親。他和馮燦在Nancy的辦公室裏看到過她們的合影。馮璇身上穿著件軍綠色的約束衣,雙臂被交叉著綁在胸前。她安靜地坐在輪椅上,一副黑色塑料眼鏡用皮筋掛在脖子上。眼神平和安詳。“伯母,你好。”馮璇擡起頭來,露出喜悅的微笑:“來啦,小羅?坐、坐吧。”馮璇試著想站起來,但是沒有成功。她似乎並沒有意識到約束衣有什麽不妥。楊進開走過去坐在床邊,正對著她。馮璇也微笑著看著楊進開。“來啦?最近忙不忙?學習還緊張嗎?”楊進開笑著點點頭,從包裏拿出圍巾和手套,放在床上。“伯母,這是Nancy托我帶給你的。”“哎呀,又讓院裏費心了。真不好意思,以後別再來給我送東西了。林大夫說我的病很快就好了,下個學期就可以回去上課了。”楊進開沒有回答,床腳邊放著一個搬家用的紙箱,紙箱上殘留的快遞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俯身打開紙箱的封口,裏面的東西讓他吃了一驚,但瞬間覺得原本就應該是這樣。他從最上面拿出一本陳舊的冊子,冊子上用美術字體模糊地印著“上海相冊”,白色發黃的背景是一張明星的半身照,青春的山口百惠身穿一件藍色的水手服,模糊而燦爛地笑著。楊進開翻開冊子,第一頁是空的,但是還留著一張六寸照片的痕跡,應該是後來被人取走了。下面用鋼筆注明著:結婚紀念。1981年3月27日,華山路照相館。繼續翻下去,除了那張楊進開久違的面孔外,年輕的馮璇也出現在很多相片裏,“長得真像,”楊進開默默地對自己說,“他當然也早就知道了吧。”“這張照片可以送給我嗎?”楊進開從相冊裏抽出一張照片,問馮璇。馮璇微笑著點點頭,“喜歡就都拿走吧,也不知道是誰的箱子。劉姐怎麽還不來收走呢?小馮上周來也拿走了一張。”楊進開放下相冊,打開圍巾圍在馮璇的脖子上。馮璇繼續平靜地微笑著,整個房間再次失去了聲響。楊進開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這個女人現在的笑容是如此簡單和純粹,你只有在嬰兒的第一次微笑裏能找到這麽純粹的情感。在這個時刻裏,她絕不會知道,或者已經完全忘記了,她曾經身處在一個可能像宇宙那麽大的陰謀的核心裏。也許現在還是。他本來還想把背包裏的那個紙袋在馮璇面前拿出來,但始終無法忍下心來這麽做。應該也沒有必要了。楊進開俯身按了按輪椅旁的電鈴,胖女管理員很快過來開了門。楊進開向馮璇道了別,同時再一次仔細地看了看掛滿她床邊墻上的十幾幅油畫。畫面氣氛陰郁濃重,全都畫著一個白色光芒中的女神。“劉姐,除了林萍之外,還有其他人來看馮璇嗎?”胖女管理員帶著楊進開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沒人啦,馮璇也沒其他親人啦。不過估計她的組織關系還在原單位,單位有時候派人來看看,最近來得還挺勤的,還送了一箱東西,好像是一個叫小馮的小姑娘吧。”“這個小馮嗎?是不是有次還有這個男孩子?”楊進開把手裏的照片和一張打印紙遞給劉姐看,劉姐掃了一眼,“對,就是這個樣子。哎,不過這是什麽時候的照片啊,怎麽看著這麽老?”楊進開笑了笑,把打印紙和照片夾進自己的筆記本裏。劉姐繼續不停地說著:“小馮上周剛又來過,還一下子付了後十年的住院費用。我就說還是國有單位好吧,有事公家可以給你擔著,可我家那渾球小子就是不聽……”楊進開出了療養院的大門,掏出手機給王探打了個電話,並在王探的怒吼中掛斷,關機。他又覺得肚子餓了,於是進了旁邊一家門臉陳舊、貼著春節對聯的小店,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碗羊湯芝麻燒餅。吃完後,楊進開笑著付了款,掀開小店的棉布門簾走了出去,凜冽的寒風立刻包圍了他。這寒風讓他覺得一陣惡心,踉蹌了兩步,一下撲倒在路邊的一個肮臟的舊雪堆上,拼命地嘔吐起來。店主老馬看到那個客人在門口吐了很久也沒起來,心裏有點納悶,拿起鐵鍬在灶下鏟了一鍬爐灰,擡過去準備收拾。到了才吃驚地發現,一大堆嘔吐物已經吐在了雪堆上,而那個客人的臉就埋在這堆臟雪裏,正不顧一切地放聲痛哭。(1)天津話,招人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