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尾 聲

楊進開一個人行屍走肉般回到了上海,隨後生了一場大病,發燒,並且拒絕去醫院。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停搜索“××370”的消息,追蹤所有的信息和線索;電視一天到晚開著,一直鎖定著××370的追蹤報道。王探和王墨他們在北京多待了一天,也無奈地回到了上海。上海已經處在×××會議期間最忙的時候,不可能把一隊人留在北京,繼續調查這個毫無線索的小案子。王墨回來後每天二十四小時無休地加班,沒有辦法多陪他,只是偶爾抽空來看了他一次,催他吃藥,給他帶來水果和方便粥。三月十二號這一天中午,楊進開的體溫稍微降了點兒,正縮在床上蒙著被子失神地盯著電腦屏幕。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不是王墨習慣的敲門方式。楊進開沒有動。但敲門聲始終在堅定地繼續著,並換成了更粗暴的砸門聲,緊接著,王探不耐煩的聲音在門外高聲響起來:“楊進開!我知道你在家裏!再不開門我就撬鎖了!”楊進開長嘆了一口氣,裹著被子起身,蹣跚著過去開了門,鎖擰開門還沒拉,王探已經一把推開門進來了。他一進來就大聲問道:“楊進開,你這屋子怎麽這麽味兒?大白天還拉著窗簾不開燈?”說著,他幾大步走到臥室,一下就把窗簾扯開了。刺眼的陽光瞬間照射進來,楊進開已經很長時間都沒有天光和時間的概念了,趕忙緊緊地閉上眼睛。緊接著,王探把兩扇窗戶全部打開,一股清新的冷空氣瞬間撲了進來,楊進開不禁把身上的被子使勁裹得更緊了。“王墨說你病了,我怎麽看你像死了一回似的?”楊進開無力地關上門,試著張嘴說話,卻感覺喉嚨已經異常幹澀沙啞。他使勁控制著聲音,艱難地問了句什麽事,又立刻裹著被子蹣跚地走回臥室,背著窗戶歪坐在床沿上。王探轉過身,把拎著的四個盛著盒飯的塑料袋放到電腦桌上。電腦桌上已經堆滿了這兩天楊進開吃完的方便粥碗和礦泉水瓶。他掏出一份遞給楊進開,自己也拿了一份,“青椒牛柳蓋飯。正好我也沒吃飯,給你帶了一份。”楊進開連著幾天發燒都沒什麽胃口,總共就喝了幾碗方便粥。現在聞到盒飯的味道,一下子覺得餓得不行。雖然情緒依舊低落,但還是忍不住接過來打開,於是兩個人面對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兩個人無言地猛吃,盒飯很快就光了。王探抹抹嘴,跟楊進開一起把空飯盒扔到桌子上,又從塑料袋裏掏出剩下的兩個飯盒,準備打開了一人一份接著吃。這次他們的速度終於慢了下來,王探一邊用筷子挑著牛柳,一邊對楊進開講了過去這兩天的經歷。“我三天前剛從北京回來,比你多待了一天。冊那這一趟可真折騰得要死。”王探和王墨在北京多待了一天,但除了混亂之外幾乎一無所獲,整個首都國際機場分局已經忙得天翻地覆。本來就是各個地方為了迎×××會議而缺人缺得厲害的時候,這次機場分局配合上海警方抓人,已經是拼命才擠出了人力。現在×航客機失聯公布之後,更是徹底忙翻了天。之前聯系的機場分局局長已經根本找不到人了,王探他們好不容易才抓住分局一位分管情報的警官。“別想了!你也知道,現在一切都要為×××會議讓路,結果今天又添了×航失聯這事,維穩又是一個死命令。我跟你說,整個北京的警察都忙瘋了,連經偵總隊和政治部的人都調出來上街執行治安任務了!唉,我說你們還是回上海等消息吧,整個兒飛機都找不到了,哪還顧得上查飛機上的兩個嫌疑人啊。何況,他們在不在飛機上還說不準呢!”王探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作罷。分局辦公大樓裏擠滿了來自各個機構的人手,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根本沒人理會他們。在剩下的時間裏,他們只能一直待在分局食堂裏,連吃了三頓米飯管夠的客飯,當天晚上就開車回了上海。他們只帶走了一份已經公布出來的×航××370乘客名單。“你早就在網上看到這個了吧?”王探放下飯盒,從隨身筆記本裏把乘客名單掏出來沖楊進開晃了晃。楊進開點了點頭。“Nancy的名字在裏面。”王探深深地嘆了口氣,吸了吸鼻子,又重新接著說,“但我們仔細查了很多遍,也和北京方面仔細核實過,乘客名單裏沒有直總和馮燦的名字,既沒有他們中國身份的信息,也沒有他們上次出境使用的馬來西亞身份的信息,所有中國籍乘客裏也沒有對不上號的人。所以如果他們真的登機了,很可能用的是其他國籍的新護照。“昨天一整天,我都在試著通過北京方面和吉隆坡機場聯系,調取那邊的出境圖片和視頻監控信息。但那邊現在所有人的重中之重都放在了尋找失聯客機,以及調查可能的失聯原因上,根本找不到接洽的人。”王探說著,又把名單折回到筆記裏,嘴裏唉了一聲,“今天一早,局裏領導指示我,迎×××會議需要人手,這個案子要暫時放下了;還私下告訴我,現在看起來,所謂飛機失聯,大概率可能是真的失事了。反正一旦確認嫌疑人死亡,偵查就會立刻終結。所以,雖然我還是不很清楚你告訴我的那些古怪推理是什麽意思,但到時候不管還有什麽沒查清的,都不重要了,反正要結案了。所以,現在不需要浪費警力和時間了。”楊進開毫無表情地聽著,這並不讓他感覺意外。之前的羅江自殺案和李鼎鼎殺害程書國後自殺案,這兩起案子早就已經結案了;唯一未結的是他和王墨的被綁架以及殺人未遂案。這起案子裏的方旻旻和瘦子已經死了,胖子已經被抓,直總是唯一一個主要犯罪嫌疑人。一旦直總確認死亡或者推斷死亡,犯罪主體消失,那麽按照法律,針對他的偵查會立刻終止也很正常。王探三下兩下把剩余的幾口青椒牛柳飯劃拉完,滿意地打了個嗝。看到楊進開第二盒還剩一多半就停了下來,拿著筷子出神。王探嘆了口氣,把空飯盒扔到桌子上,搓搓手站起身來。“我說,楊進開啊,其實在火車上你小子就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你肯定還有事瞞著我,但已經不重要了,結束了。所以我今天來就是特意告訴你一聲,別再把自己陷在這個案子裏了,該過去的就得讓它過去。”王探走到房間門,又轉身說道,“我先走了,保×××會議忙得鞋飛到天上。”他頓了頓又說,“別瞎琢磨了,回頭馬來西亞確認監控圖片之後,我再告訴你。你現在該幹嗎就幹嗎去吧,啊?”王探推門出去,房間裏又只剩下楊進開一個人。他把手裏剩了一大半的飯盒扔到桌子上,起來把窗戶重新關好,窗簾拉嚴,房間再次恢復黑暗。楊進開躺回床上,緊緊拉著被子。對不起王探,火車上沒有說的那個秘密我再也不能告訴你,或者任何人。這個故事如果還沒有終結,那麽只能終結在我這裏。楊進開對自己說。楊進開的病慢慢地好了,但他依然拒絕重新開始工作。他躲在自己的公寓裏,窗簾一天到晚地拉著,吃方便粥,不刮胡子,不去辦公室,不開電話,不見任何人。整個世界都在瘋狂地尋找那架失蹤的客機。這一切荒誕得就像誰用地球做舞台表演了某個不可思議的魔術,一個兩百噸的龐然大物竟然就真的在六十億雙觀察注視的眼睛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在整個一周時間裏,××370客機失聯事件已經完全發酵成為一個異常轟動的世界性話題。全世界的電視和網絡上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在傳播各種各樣來源不清的消息和絕望、憤怒、恐懼、陰謀、溫情、希望……各種極端的情感。不時有消息說發現了疑似××370的碎片漂浮物,但最終都證實來自其他輪船或者遊艇。電視上的無數專家只能用無數種——很多是相互沖突的——理論,反復地向全球公眾解釋,為什麽一架飛機可以如此徹底地、沒有一絲痕跡地消失。楊進開心裏知道,可能的原因還有一個。而且,自己可能是整個宇宙中知道這個原因的最後一個人。楊進開一直待著房間裏,眼前的這些信息就像四季穿過北回歸線以上的原始森林,來時展現得驚心動魄,但離開後毫無痕跡。楊進開像一個孤獨蒼老的病人,被牢牢地綁在崇明那間偏僻無人的老舊化肥倉庫裏的那把木椅子上。這一次,他的眼皮沒有被血封住,反而被醫用固定式開瞼器過度地撐開,痛苦地被迫觀看一部無聲的黑白電影。電影講述的是他的一生,注定的死亡即將推開倉庫大門向他走來,但他自己沒有任何能力介入其中。他在等的是另一種消息。消息在三月十六號這一天來了。王探通過微信給楊進開發來七張照片,還有一條簡短的語音留言。“直總和馮燦上了飛機。”楊進開屏住呼吸,點開照片。其中兩張是吉隆坡機場出關時的照片,直總和馮燦的面容醒目無疑;兩張是直總和馮燦出關時出示的護照照片,果然都使用了新的外國護照;還有三張應該是登機口監控視頻的截圖,可以從正面和背面兩個角度看到直總和馮燦隔著很遠一前一後地走入機艙,其中馮燦穿著那件黑色的印著LNP星雲詩人聯盟的T恤,戴著口罩和墨鏡。當然是她。直總和馮燦在那架飛機上。楊進開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她當然在那架飛機上。三月八日淩晨,他打開手機的那一刻,還同時收到了Nancy在微信裏的留言。那個時候他就知道了。“告訴你一件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事,猜猜我在飛機上看到了什麽?我好像看到有個人穿著跟我們之前星雲詩人聯盟一模一樣的T恤!可能是我的師妹嗎?就在機艙的最後面,一會兒起飛了我去偷拍一下。“其實我應該給你也搞一件,對吧,哈哈。”楊進開開始喝酒,每天都喝到他自己不高的酒量無法承受,然後嘔吐、昏睡。他夢見了很多事。夢見自己騎著紅色的野馬在天河裏奔馳,夢見王墨渾身是血地躺在自己懷裏。他也想忘記很多事,但忘記的只有時間。黑夜白天無辜地輪轉,那個面目模糊的惡魔卻始終執著地出現在他每一次的夢境裏,在一個遙遠的角落對他溫柔地獰笑。楊進開的意識也越加飄忽,不時有瘋狂的想法浮出來,甚至想到了他的前妻。有一天他甚至想給前妻打個電話,直到記起自己沒有她的電話。這是他哪怕只有一絲理智尚存的時候都不可能發生的。他對自己笑,看來自己是真的快要瘋了。也許瘋了才算是真正的終結?拯救了宇宙和平的,究竟是宇宙自己,還是星雲詩人聯盟的愛與勇氣?或者其實你根本不需要我們來保護,你自己就能保護得挺好的,不是嗎?他笑著問,但當然沒有任何回答。又一周以後的三月二十四日,電視裏又出現了×國總理那張楊進開和全世界都已經非常熟悉的臉。那張臉對著鏡頭說:“……因此,帶著深深的悲傷和遺憾,我必須通知你們,根據最新數據,××370航班在印度洋南部終結。”隨之一片猛烈的閃光燈晃眼。楊進開久久地盯著電視屏幕,眼睛也被閃光燈閃得刺痛。但他根本沒有眨眼,無法眨眼。他的心如同一艘被魚雷擊中的潛水艇一樣,致命的爆炸在內部沉默地發生,冰冷的海水瞬間湧入,閃爍的燈光一盞盞無聲地熄滅,慢慢沉入絕望深海。楊進開看著浴室鏡子裏胡子拉碴的自己。眼窩深陷,眼珠布滿血絲,膚色灰白,像是某種在福爾馬林裏浸了幾個世紀的魚類標本。他的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似乎想放聲痛哭,但已經失去了痛哭的力量。他的所有力量在×國總理宣布的那一刻就已經徹底失去了。不需要了。一切終於終結了。一切真的被全部抹平了。在那天淩晨他打開手機的時候,除了Nancy的微信消息,同時收到的還有一條來自那個新加坡陌生號碼的短信。“等我降落,你就會知道一切。”無論發信人是誰,這兩件事情都永遠不會發生。那架淩晨從吉隆坡國際機場起飛、預計在北京首都機場降落、可能蘊含著宇宙中最巨大謎團的波音777飛機和239名活生生的人,所有的每一部分,已經再也無法降落在人們的視線裏。它已經剖開滔天巨浪,徹底沉入宇宙中最荒蕪、最未知的深海。它的存在,全部整體和每一部分,都已經被徹底地從所有觀察裏永久地抹去了——帶著那些直接由女神或者惡魔本人制造的宇宙一樣巨大的謎團。那些謎團將毫無疑問地、完全地、永恒地不會再被揭示。這甚至就是謎團本身的一部分。不要觀察我。非禮勿視。神說。第二天,楊進開很早就醒來。他花了很長時間來認真地把自己和公寓徹底整理幹凈,把積攢了很久的垃圾和剩下的所有酒和香煙都一起扔掉。他走出公寓,雙腿虛弱得像踩著氣球。但當久違的陽光溫暖柔和地照到他身上,一種失去很久的安全感從他心底萌發。他戴了一架太陽鏡,雖然在這個季節顯得很奇怪,但它可以幫助保護他脆弱的眼睛。楊進開去了自己的辦公室,打開手機和電腦。他先是按照先前約定費用的兩倍給曾律師付了錢,然後又給這段時間裏聯絡過自己的兩個新委托人回復了電話和郵件。他跟她們真誠地道了歉,說之前的爽約是因為有緊急的意外需要處理。第一個委托人已經另找了其他人,並憤怒地掛了他的電話;另一個名字叫劉雙雙、聲音聽起來更年輕的女顧客仍然願意繼續委托,雙方同意明天在他辦公室見面。這個委托人是FUCKING蔣律師介紹的,他在微信裏說這次免介紹費。手機上還有很多王墨和王探的留言,還有一個微信留言來自眼鏡妹妹,委婉地提醒楊進開自己依然等著他的介紹。楊進開看完後,並沒有立即回復。楊進開猶豫著,在電腦的搜索網頁上輸入“第一宇宙速度”和“第二宇宙速度”兩個關鍵詞,呆呆地看了很久,終於還是沒有按下搜索鍵。他關閉了瀏覽器,把先前自己一直使用的筆記本連同裏面夾著的所有資料,一起塞進了Nancy留下來的那個紙提袋,牢牢地用透明膠帶封好。一股漫長的類似最後告別一樣的情緒突然包圍了他,他拿起筆記本想寫點什麽在上面,一句詩或者別的,但呆呆地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出來寫什麽。也許是因為自己不寫這些太久了。於是他在袋子上那個發射紅光的紫太陽標志旁邊,認真地寫上了“星雲詩人聯盟”幾個字,然後打開門邊那個積滿灰塵和記憶的小櫃子的最下層,裏面有一本書。他把紙提袋扔了進去。楊進開轉身面對打開的窗戶。白色的陽光依然燦爛,而他感覺自己的雙眼已經完全熟悉了這陽光。這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