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第2/12頁)

沒人知道鋼鐵人的母星在哪裏,他們懂地球人的語言,但不讓地球人了解他們的。沒人了解他們到底是什麽樣的生物。入侵才只有三年,戰鬥卻如摧枯拉朽,地球人敗得毫無機會,抵抗一直進行,人們卻越來越絕望。逃跑的士兵如同瘟疫,逃得越多,繼續逃跑的就越多。從電視裏偶爾能看見現身的外星人的樣貌,比地球人略高,兩米到三米之間,流線型的鋼鐵外表,永遠看不見表情的冷酷和精確。

恐懼。悲憤。猜疑。人心惶惶中,流言不絕於耳,傳著鋼鐵人的各種舉動。他們捕獲了一名音樂家。他們劫掠了歷史博物館的資料。他們對古跡和美術殿堂加以拍攝、研究和保護。他們對抵抗的軍隊殺戮鐵血,不留情面,但撿出科學藝術和歷史的相關群體,加以寬容。這是一幅既統一又分裂的肖像,一方面很殘酷,一方面又很寬容,讓人不知道他們是暴力主義還是貴族主義。他們住在月亮上,像月之暗面一樣,永遠不正面面對人類。人們只好猜測,在猜測中演藝術,讓藝術家成為莫名的超人。這算是一種什麽樣的保衛連我們自己也說不清,被動,卻責任重大,嚴肅卻失去藝術原本的意義。

三年中,人們從熱血變得現實。從鼓舞的戰鬥變成求存的妥協,為了生存,努力學習。如果學習科學和藝術,他們說不準會格外網開一面。如果順從地活在他們籠罩的天空之下,說不準還能活得很好。只要屈服。只要放棄。只要在他們的天空下歌舞升平。

總有人會不甘心,心懷不切實際的最後幻想。

林老師想要炸毀月球。

“老師。老師!”忽然有聲音將我從沉思中拉回現實,我回過神。

是娜娜。她剛拉完一段協奏曲。

“這段拉得行嗎?”娜娜問我,聲音有點急躁。

“哦,還行。”我有點不好意思。幾乎沒有聽清她的演奏。兵荒馬亂中,很難讓一個人心無旁騖地教授提琴。我知道老師有這個能力,可是我沒有。我在淺層記憶記錄的臨時錄音中搜尋了一下,似乎搜尋到剛剛聽到的片段拉奏,不完整,而且缺乏鮮明對照。我只好說,“還不錯,比你上周進步了,只是……還是能聽出有一點急躁。”

“那是因為我不想拉了。”娜娜說,“您能不能告訴我媽媽,我不想學了。”

“為什麽?”

“Alexon要走了。下個星期就走。”娜娜脫口而出。

“去哪兒?”

“不是告訴過您嗎?”她說,“他要和爸爸媽媽去香格裏拉。”

“哦。是的。我一時忘了。”

娜娜確實跟我說過。她今年十七歲,Alexon是她喜歡的男孩。他們曾經是同學,這兩年停學,他們的感情卻越發篤近。Alexon家裏有顯赫的勢力,鋼鐵人在地球上圈出幾塊他們的控制中心,作為對地球的勢力入侵,只有少數有金錢和權勢的人被他們選中做傀儡控制者。Alexon一家被選中了,他們借助人間天堂的古老神話和從天而降的征服者,移居人間仙境,成為人間國王。娜娜不能同去,傷心欲絕。

“老師,您也有愛的女孩不是嗎。”她說,“您一定明白,如果他走了,我再學什麽都沒意義了。”娜娜望著窗外,神情憂郁而悲傷。世間紛亂對她來說是無所謂的,兩個人相愛是重要的。她早不想學琴了,只是媽媽逼她。她想和Alexon一起去鋼鐵人的管轄區。她愛他。“您能不能告訴我媽媽,我不學了。我要走。他會帶我走的。”

我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回應。她信任我,不告訴媽媽的事情卻告訴我,可是我不能回應這種信任。我可以信守承諾替她向母親求情,可是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我不認為她和Alexon能幸福地生活在香格裏拉。可這我沒法勸她,勸她她不會信。

自從鋼鐵人的偏好被暴光,學琴的人數就如幾何級數增長,每個家長傾進所有讓孩子學防身的藝術,讓每個能做家教的樂手應接不暇。不能再單獨授課,小班上總要擠進四五個人,不寬敞的小屋顯得越發擁擠。

越是這樣,我越覺得沒辦法面對我的學生。在這樣的時候,為了這樣的生存需要而教琴,讓我有一種無法承擔的奇異的責任感。紅木家具在身後壓迫,譜架上寫著令人慌張的速度,窗口透入的月光灑下人人皆知的威脅味道。

娜娜和雯雯是最近找我學琴的兩個女孩子。娜娜不想學,可是雯雯比誰都想學好。她的母親在逃難中傷了腿,只是為了她才堅持,拿出一切家當供她學琴,似乎未來的家的期望就托在她細細的琴弓之上。雯雯比誰都努力,拉琴的時候也有其他孩子沒有的頑固的僵硬。

“雯雯,你放松一點。手指太僵了。”

雯雯漲紅了臉,更加努力地拉,但這樣一來,手指就更僵也更緊了,聲音束縛而浮動,換弦的時候相當刺耳。看得出來,她是太認真,認真得過分了,過分得反應遲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