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擋太平洋的堤壩(第4/13頁)

他們落入在堤岸最底層大海深處的洞穴,幽深,陰冷,空曠。在空間的端點有一盞燈,燈下面是一張圓桌,很樸素,連木紋都清晰可見。一把鐵椅斜靠在兩道墻壁構成的直角處,松島被帶到椅子面前,坐下,然後四副鐐銬分別將他的手腳固定在扶手和椅腿。燈光直射著他的臉孔,遠處無盡的黑暗,反襯出審訊室有一種回光返照般的明亮。

“你是誰?”一個高大的面孔向他走來,聲音蒼老。“是誰派來的?”

松島平生最是個微不足道的人,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驚動堤岸最高階軍官魏風肅。這位老人,猶如傳說一般,半個世紀以來,牢牢掌控著堤岸。人們稱其為堤岸的守門人,面向滔滔大海,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松島平江。19歲考入國防大學機械工程系,23歲進入海洋技術系研修,27歲經格蘭特推薦到堤岸工作,至今已有四年,成績平平。”然後,他的履歷被平鋪直敘地道出。“你是環保主義者?”

“我不是。”

“你是物種平等主義者?”

“我不是。”

“你是反人類社團成員?”

“我不是。”

“那你是為了他們而來啰。”

“誰。”

“兩棲人。”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我只是聽到了些聲音,就不由自主打開了閘門。”

低沉的聲音哼笑道:“他們可沒有魚尾。恐怕也不會唱歌。”

“我不明白。”

“你我都明白,不是什麽人魚的傳說,那是真實存在的物種。人到大海裏就死了。但是我毫不懷疑他們會偽裝得好好的生活在我們中間,如果我們不能真正把他們和我們區分開來。這麽多年我像個看門人一樣,難道就是懼怕那麽幾灘鹽水?我知道那是些什麽東西。當我第一次看到他們袒露著胸膛站在浪濤頂端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們是些什麽東西。這些貪婪的嗜血的家夥。這麽多年,吞了我們多少次誘餌,換了多少次崗哨,才給我們逮到一只活的。他們許諾了你什麽?只要你承認。只要你承認,我立刻釋放你。或者,你更願意在這裏呆上一輩子。”

“我沒什麽可承認的。”短暫的沉默後,松島平江說。

魏風肅沒有說謊。

日子很快長到他可以用掰斷的指甲磨掉亂蓬蓬的胡子。在偶然的送飯時間,他不得不一再重復:“是的。我沒什麽可承認。”那盞燈一直孤零零地懸掛在那個角落,現在他離它很遠了,他身邊關著一些同樣犯了錯的人,但他卻無法聽到那些近在咫尺的聲音。

人在夜晚不就是這樣嗎?雖然有光,卻什麽也看不見。雖然到處是人,卻什麽也聽不見。在無法預估的危險裏,只有月亮和水流,吸引著人們走出洞穴。然而,就像作為一個正人君子你永遠都不會承認你的欲望,他躺在堤岸最深處的監牢裏,夢見一整片柔軟的濕潤,像秋雨一般,浸沒了精心雕琢的空中花園,浸沒了兒童嬉笑的主題遊樂場,浸沒了法庭和寺院,而它永遠無法流向這座空心的巨塔。就像是嫌疑犯最後的眼淚。如果承認了這一切,他就會毀滅。

2.藍色浪潮

淺藍色標識的輕軌,從城市腹地筆直通往最東岸。幾年前這裏還遠離塵囂,現在幾乎成了最新潮最恢宏的一派。比起誇耀內部裝飾的商業建築,人們厭倦了花裏胡哨的玻璃外墻,反而欣賞起建材本身的雄渾質感。高科技擬態的磚石,輕易建造起教堂般的厚重,因此如果忽略便捷的公共設施,這裏倒像是一座新挖掘的古城。而且就像考古的地層演進一般,隨著人口的繁盛,房屋上面又蓋了房屋,城池上面又建了城池,如果沒有三維地圖,再精通立體幾何的人也會輕易在裏邊迷路。這種盤根錯雜的立體結構,改變了幾千年來人類牢不可破的城市形態,而這首先得歸功於堤岸對傳統力學的巨大挑戰——當人們強大到足以抵禦大海,便沒有什麽是不可建成的了。

這般龐大的建築群,正需要更多的工蟻為其勞作。清晨疲乏的列車中,有一個戴著墨鏡的瘦削男人,他腳下放著一只半米長的工具箱,隨著列車前進的節奏,褡褳清脆作響。這一段長路在等頻率的噪音中有一種穩固的靜默,人們像批量生產的螺絲釘般橫七豎八躺在傳送帶上,只有打開閘門的時候,才從夢遊中稍微醒覺。快到站點,他從口袋裏翻出工牌戴上。松島平江。塑封快要折了,名字和照片,都有種油墨不足的狼狽相。“您好,我是開發區修理服務站的松島,抱歉讓您久等了。”

七年多的牢獄生活不僅改變了他的視力狀況。就在他渾渾噩噩以為將在黑暗中度過一生時,他被釋放了,同時也意味著,他被踢出了堤岸,必須開始自己生活。39歲加上一筆瀆職罪記錄在案,除了打打零工,再難找到像樣的出路。盡管時間尚早,因為痢疾,他已經比約定時間晚了半個鐘頭。身體的不適使他完全提不起精神。更可怕的是,雇主告訴他,由於備用發電機失效,他得爬26層的樓梯檢修電路。他多希望能從隔壁樓的花園陽台翻過去,如果不因非法通行交罰單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