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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1月26日。下午4時28分。D城近郊。

於確定Eurydice將會在第七封印總部處理行政流程直至深夜之後,K只身外出,前往Eurydice住處。

一塊河濱小區。圍繞的人工綠地之中,十數獨棟小型住宅如稀疏群星般面對著Lethe River荒蕪的河岸。隔著寧靜無聲的綠色河水,幾座廢棄牧場遠遠近近地散布於對岸廣闊的地域之中。

此刻,背向河岸的道路正停置著三艘飛行船與兩輛車。其中兩艘飛行船是空船;而剩下的一艘中,隔著蒙上一層白色薄翳的玻璃窗,可以隱約看見一個女人正在駕駛座上忙著進行通話。

女人的神情姿態並不平靜,似乎在與通話的對象爭論著什麽。

冬日黃昏。陽光缺席。天空一如灰燼。河面升騰起一片淡藍色的薄霧,仿佛無數魂靈之聚合。那潮濕的霧靄部分遮蔽了對岸廢棄牧場中的零星景物(殘破的農舍、墻垣、圍籬、那再無人或動物踐跡其上的牧草地);遠遠望去,眾多景物都輕盈得像是河面漂流物的倒影。

K當然毫不費力便成功地侵入了Eurydice的住處。簡單的單人小公寓陳設依舊十分素雅,與他記憶中的模樣並無差異。時間滯留的怪異感——仿佛時序永恒被遺棄於他們分離的那一刻,又像是他們原本便未曾共同擁有過對方的愛情一般。K想起與Eurydice分手之後,對於她的感情生活或日常生活,他幾乎便沒再問起。之於他,除了免於尷尬之外,或許他也覺得那是一種必要的分寸,因此也特意不去觸碰相關私人話題。換言之,在分手後,他們的關系其實已然退化成一種單純同事之交誼。或許連普通朋友也稱不上了。

然而此刻,分手兩年之後,K竟再次置身於Lethe River河岸這獨棟小公寓中。

且竟是在如此荒謬之情況下。

(K甚至覺得,或許那“內部清查”之高層命令,他個人涉入之“夢的邏輯方程”與血色素法之自體演化,那意外獲得的,Eurydice的夢境記錄……這許許多多在短時間內彼此串聯接踵而來的異常事故,皆非偶然。或許它們之中的每一項,都是一則又一則向K敞開並求索意義的,神秘的寓言……)

當然此刻K無暇多想。簡單環視過這尋常的單人公寓後,K決定自書房開始。

一如預期,個人計算機操作系統被封閉在一道量子密碼鎖之下。這原本並不構成什麽阻礙,但在缺乏必要工具支持的情況下,孤身一人的K是束手無策的。

K決定放棄。

只有土法煉鋼了。

以書房為起點,K開始進行搜索。

他很快有了新發現。書桌內裏,一如預期堆滿了Eurydice的各式私人文件和電磁記錄。K當然也發現了顯然像是Eurydice與其他從前男友彼此往返的信件,數量不多。在這時代,不帶電磁場的紙本文件已十分少見,多數代表特殊意義,作為饋贈、紀念或裝飾之用。當然,時間緊迫,此刻K僅能快速將之瀏覽略過。並無特別收獲。

但重點並不在此。重點是,在由活頁夾、長尾夾、裝訂機、打孔器、電磁場修復器等眾多老式文具與雜亂文件所堆砌遮蔽的抽屜底部,K發現了一紙裝了幾張照片的黑色信封。

信封並未受到特別保護,僅是若無其事地夾雜於其他信件中。信封口甚至未經密封。K原本以為那僅是一般私人生活照;然而在打開之後,卻發現並不尋常。

就著燈光,K細細察看起來。

兩張相片,皆以老舊向量偏光加密。K取出工具,很快撤下了貼膜上的加密保護。

K以指尖輕撫過那照片表面的紋路。由偏光加密之形式、相紙材質與折舊度看來,照片年代並不晚近,至少已在十多年以上。

但更令人疑惑的則是照片中的物事。

乍看之下,第一張照片可謂莫名其妙。像一張拍壞的生活照。畫面中央,人形之部分肢體陷落於周遭濃稠的黑暗之中。那黑暗色澤深邃,仿佛有種沉落於湖底的重量感。然而或因其肢體躍動、鏡頭搖晃或快門之失誤,前景顯像效果不佳,完全無法分辨照片主體正進行何種肢體活動。而周遭背景,亦由於光線微弱(層層湖水之遮蔽),無法辨認出任何事物。

然而即使同樣亮度晦暗,第二張照片倒是相當清楚。同是一張以人體側面為被攝主體之照片。一年輕男子之裸身。他弓背屈膝,雙手拳起環抱著自己膝蓋與胸口。胎兒般的臥姿。但盡管酣睡蜷縮著,那男子的肢體並不瘦弱,微光下隱約可見筋肉虬結之紋理。而在那裸身四周,則是一整片膠質泥濘般暗紅色的背景。

細看之下,那深深淺淺的暗紅色泥漿有著奇異的絲絨質感(不知是原本如此,抑或是攝影或顯像之誤差);而於少數亮度較高的部分,尚可見及類似疤痕、血管、筋脈、毛發或電路般隱約的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