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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1月26日。夜間9時36分。第七封印總部。技術標準局局長辦公室。

照明已被盡數關閉。在結束了傍晚對Eurydice住處的搜查之後,K將方才帶回的三組水瓢蟲膜翅置入夢境播放器中。

第一個夢境。

仿佛黑色眼瞳中的一點亮光——

大片濃稠的黑暗中,星點般大小的霓虹光色。然而那光色中有景物,像是時光萬物全被縮聚至針尖一點。畫外音裏,近處人聲嘈雜,海潮般遲疑地撫摸著夜的海岸。

女人。有女人在吟唱著。

景物自夢境的黑暗中浮現。

古城。東方水鄉。華燈初上,石砌小拱橋,綠柳垂掛。小河窄窄,整排紅燈籠臨岸列隊,微風中搖擺著。

茶樓,酒肆,客棧。剪紙般的人形在瀲灩多彩的河水倒影中行走。遊人們飲食笑鬧,姑娘們在路邊彈唱攬客。K看見他自己與Eurydice牽著手悠閑地漫步在石板路上。他們被兩株並生的綠柳擋住了去路,Eurydice正伸手撥開那低垂在面前的枝葉。穿著納西族傳統婦女服裝的小販纏了上來,嘴裏嘀嘀咕咕不知在向他們兜售些什麽……

那是在大陸。雲南,麗江古城。在K與Eurydice剛剛成為愛侶後不久,他們曾結伴去那兒度假。

K所經歷的第一個中國新年。晚冬初春,高原氣候涼冷,但在那幾日裏恰恰是例外;空氣中甚至飄散著一絲溫暖如初夏的氣息。沿路許多穿著厚棉襖的孩子們成群嬉鬧,圍聚起哄,四處亂擲著小型幻火[1]。幻火在地面上炸開一朵朵拼組成各種圖案的細小火花,水上蜻蜓般低低地飛行了一小段距離,而後便四散熄滅了,什麽也不曾留下。

(或者說,若是在那花火之圖案燦爛閃耀的短暫片刻閉上眼,那麽會留下的,就只是在那純粹的黑暗中,如風中螢火般,紫綠色的光痕殘留而已。)

(那就是記憶,不是嗎? )

他們聊到了彼此的過去。一如往常,K僅能以先前自己杜撰的那套說辭為基礎,虛構出更多個人歷史來欺騙她。當然K已查核過,也聽Eurydice說過關於她出身的某些簡單信息:她的母親Cassandra出生於北海道劄幌,而父親則出生於台灣;兩人早在Eurydice尚年幼時便因故離異。而在她七歲時,母親Cassandra則於一場旅館大火中意外辭世。

這是K原本就知道的了。然而彼時,在那已因過度觀光化而顯得矯情的古城,於他們台灣北海岸的相遇後,第一次,Eurydice提到了自小在台灣北海岸長大的某些童年瑣事。

“小時候,在那長長的成長過程中,每逢獨處,莫名其妙地就會開始想:回憶,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東西呢?”他們越過石砌小橋,經過窄院,走向遠離喧囂的古城深處。離開了背後的光,黑暗如同霧氣般漸漸聚攏了上來。

“我的爸爸和媽媽,在我七歲的時候就分開了。”Eurydice說,“小時候的我當然對他們的婚姻問題並不了解。我直覺知道他們的感情有異,但倒也沒什麽關於他們嚴重爭吵的印象。而且就在他們分開後不久,母親就在一場旅館大火中意外死亡了。

“那是母親在一趟土耳其差旅中所發生的事。起火原因不明。甚至直至現在都還沒調查清楚。在小時候,甚至會有種錯覺,似乎使得父母分開的,並不是婚姻的失敗,而竟是那場可怕的旅館大火。現在回想起來,之所以會有這樣的錯覺,其實是因為自己在心裏底層,依舊不願意接受父母離異的事實吧。畢竟那時,只是個那麽小的孩子啊……

“然而,即便孩提時不明白,長大以後也理當理解,與其勉強維持不幸福的婚姻,成天吵鬧,不如還是兩人分開來得自在,對雙方都好,對吧?

“但對爸爸而言,卻不像是那麽一回事。”Eurydice凝視著遠處。潮濕的地面上霓虹閃爍,眉睫在她臉上形成了虛幻的暗影,“後來我就跟著爸爸住了。從八歲開始,在台灣北海岸,一個叫作金山的地方。離我們之前看藍孩子的那個小觀光區只有幾公裏。我與父親便住在那裏,直到我17歲離家出外讀書為止。

“那是個叫作綠水灣的小村子。我後來知道,最早前,那裏叫作‘淇澳’。面海的小山坡上,古典時代的小漁村。從前也曾發展成富人們聚居的度假別墅區,‘綠水灣’的名字便是那時取的……後來不知怎地,又變成了藝術家們群集的小型藝術村了。便是在那裏,我父親設置了他的第一間個人畫室。

“那是個景致怡人但長年濕冷的小村。平日在家中,若是天氣清朗,背山的窗前就是一整片綺麗遼闊的海景。春天的時候,面山的方向,山坡上還會開滿藍紫色的,細小的鳶尾花。很美很美。像一個模糊的,藍紫色的夢境……

“然而以當地氣候而言,那樣的時刻幾乎必然是短暫的。一無例外。在冬季,海風刺骨,毫不留情從窗框的縫隙灌進來。整個空蕩的家都飽漲著海與風的腥濕。那其實不是很令人愉快的。或者說,愉快與否得要看天氣。然而在那裏,冷天時,總是蒙蒙細雨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