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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夢境。

失焦的視野。

主觀鏡頭。頻道跳換。小小窄窄的木門後,綿密的雨聲被覆蓋在一種午後陰霾特有的混沌黝黯中。

然而不久後,雨便停了。

這似乎是個清澈而寂寞的夢境。隨著雨之休止,視野暫時安靜了下來。門外長廊上,零星墜下的水滴疏疏落落回響著,空洞悠遠,仿佛隔著一層鼓皮般的薄膜,與儲藏於另一腔室裏之夢境共鳴一般。

然而鏡頭近處則是無雨的室內。古典時代小學課室的模樣。十幾張廢棄的小學生課桌椅散置於空間中。台前講桌後,占據了整座墻面的黑板沉入了壁面。一種霧蒙蒙的,像是被因時間久遠而層層積累、無法拭凈的粉筆灰所沾滯遮蔽的,毛玻璃般的印象。

此時鏡頭再度旋轉起來。K注意到,有兩三個小小的白色人影自畫面邊緣一閃而逝,幽魂一般。

一方低矮簡陋的水泥門洞出現於焦距之外。

天色倏然暗下。雷擊轟響後,窗外的雨勢又大了起來。

門洞另一側是個光線稀薄的低矮空間。像個幾乎完全隔絕於外界之密室,唯一光源僅來自側邊高處幾道狹長的氣窗窗口。如碉堡之觀測窗。也正因如此,除了雷擊時的瞬間電光之外,多數時刻,這墓穴般的空間皆陷落於一片黑暗之中。那盤踞腔室之黝黯以一種古典時代八厘米影片之粗糙畫質呈現。仿佛於完全墨黑的環境中,無法吸取任何光線的人眼之視覺——近於絳紫,黑暗中如群聚花朵般,變形綻放卻又隨即斂聚消失的,粗糲的像素圖案——

是以,持續移行中的主觀鏡頭完全無法照見那空間中之物事。

僅僅在少數青白色電光連續曝閃之瞬間,才得以看清那空間之約略配置。

(啪啪。啪。啪啪啪——)

K看見了。那是眾多灰白色的人體。(啪啪。啪。)如同被整批丟棄的,未完成的塑料假人模特兒一般,一具接著一具,遠遠近近平置排列於水泥地上。

鏡頭突然跳接至人體之特寫。(啪。)灰白之脛骨。灰白之手掌。枯瘦細小之指端。灰白之發。灰白之耳際。(啪啪。)那一張張靜態肢體面容之細部特寫,仿佛於一急速放映之器械操控下,以極短極快之時間差彼此輪替剪接著——(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曝閃之間,K赫然發現,那眾多之人體,竟全都是沒有臉的。

無臉之人。無五官之人。在他們面部,竟似是背部,頸部或頭皮等其余缺乏孔竅褶曲的平滑人體部位,僅是一張被毀去了一般肌膚紋路的灰色表皮。壞毀如同一燒燙傷之人……

然而K注意到,部分無臉之人的面部肌肉,於強光曝閃時,於灰色表皮下,竟有著活體生物般兇猛的搐跳抽動——

所謂“表情”。但由於五官之闕如,對一旁觀者而言,那持續流轉變幻之“表情”完全無從分辨出任何喜怒哀樂;如此單純、荒謬而莫名所以。

如臉皮之下,一失控異形生物之沖撞。

無臉之人。無臉之人。無臉之人。無臉之人。

然而,在那眾多被棄置於地的無臉人之間,於那強光曝閃搐跳之瞬刻,K終究看見了——

竟有一具人體,是有臉的。

有一具(焦距急速拉近——),且只有一具人體,(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是全然具足其五官孔竅的。

K認出來了。那正是K自己。

或說,K自己的臉。

霎時,畫面焦距再度急速後退拉遠。中距離鏡頭凝視下,K看見,那陰暗鬥室中諸多不明人體之面部抽搐,竟如漣漪漸次擴散,自其無五官之臉面,迅速爬行向外。原先小規模之面部筋肉抽動,此刻迅即翻轉擴大,化為那眾多無臉之人暴烈的全身搐跳。

仿佛一室皆平躺於地的、顫抖著的舞蹈症病患,均誤以為其自身猶處於一正常直立運動狀態般,無意識,無規則地大幅度屈曲彈動著他們光裸的軀體……

竟如此雷同於K記憶中的印象:於監獄中領受著退化刑,痛苦又歡快地號叫著的,一個接著一個的生化人們……

(停下來了。畫面與光影之剪接跳閃。)

(雨聲連綿。整座墓穴般的狹小腔室再次沉落入黑暗。)

夢境結束。

K取出膜翅,稍作沉思。隨後將膜翅置入夢境播放器中再次播放。

K將夢境快轉至那腔室中唯一的有臉人之片段。

他將畫面放大,慢速格放,並仔細檢閱那有臉人與自己全然類同的面容五官。

K恍然大悟。黝黯的夢境畫面中,緊閉的眼皮下,那有臉之人(K自己? )的眼球,正快速而激烈地滾動著。然而那滾動明顯淹沒於整張面皮劇烈的扭曲痙攣中。振幅極大的抽搐使得那隱蔽於眼瞼下的騷動顯得微小而易於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