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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1月26日。夜間10時25分。第七封印總部。技術標準局局長辦公室。

播放器中的畫面凝定於第三個夢境終止處。那並非全然黯黑,而是由小學遊樂場的夕暉中逐漸泛白淡出。然而此刻,畫面外,大片黑暗正盤踞於局長辦公室的空闊中;僅存的白色微光則來自畫面上停滯的夢境。仿佛古典時代的顯像管屏幕,於某一時刻,缺乏內容影像之實存,而屏幕電源卻確實被點亮時,那般固有的、遲疑而空無的光。

沉思中的K又思及另一問題:第三個夢境中,於小學遊樂場(K的“初生體驗”)片段出現前,存在著另外兩個與自己的初生記憶並不相幹的片段——其一是湛藍天空之空鏡(持續約109秒);其二則是成人與孩童間的畫外音對話(持續約424秒)。

這兩段看似不相幹的片段,究竟代表何種意義?

它們何以在此處出現?它們與顯有明確意義的“初生體驗”,又有什麽關系?

難道那也是K初生體驗的一部分?只是被K所遺忘了?

相較下,比起第一和第二個夢境,這第三個夢境似乎更為隱晦,結構也更復雜。K知道,根據古典精神分析,夢中對象(尤其是某些看來與夢中故事毫無關聯,隨機出現,而形象卻異常鮮明的對象)往往是隱喻的關鍵。如若這樣的看法成立,那麽在第三個夢境中,無論是湛藍天空之空鏡,抑或是那畫外音之童言童語,都可能藏有不可忽略的重要線索。

然而僅作此想,卻又對當下情況並無幫助。畢竟這二則多余片段與K之自身體驗毫無關聯,也並未令K產生熟悉之感。換言之,若是想要進一步解析這兩則片段之意義,可能必須自此一“初生記憶之夢”的做夢者著手。也因此,在目前無法確認做夢者身份的情況下,意欲有所突破,難度是相當高的。

然而K倒是很快想到了另一點。K明白,他首先能確認的,或許便是自己那“初生體驗”之完整性——這點,倒是可以從那些緊鄰於“初生體驗”之後的其他記憶去做推斷。易言之,在這方面,檢視重點是:於“初生體驗”與“初生體驗後”的其余片段間,記憶連接的狀況是否順暢?是否曾有中斷,或明顯經過人為剪接之跡象?

K開始追索那與初生體驗相關的,自己的記憶細節。

首先,在透過銹蝕鐵窗看見那金黃光照下的小學遊樂場之後,他記得自己穿越坍壞的墻,離開了那座空蕩的混凝土建築。

那其實是個僻處校園一角的地域,四周除了灌木叢與雜草之外,尚零星散布著桃紅色與白色的野姜花。微風輕輕刮卷著地面落葉。幹枯而細碎之音響。青草的氣味。穿過枝葉,陽光在地面上投射出界線分明的陰影……

沿著雜草叢中的小徑,K從遊樂場東南方一角走出了校園。

校舍後方其實鄰近一條溪流。然而那並非自然環境中的溪流,反而像是某種人工的大型圳溝。古典時代小型輸水工程之老舊殘跡。

河岸邊群聚著幾幢小小的連棟老公寓。

K走近河邊。河水稱不上清澈,但也並不肮臟;呈現一種帶有少許浮沫的灰綠色。四下無人。方才遊樂場上的人聲已然遠去;除了淡淡回響的流水聲之外,沒有別的音響。

像是一場凝止的午後夢境。幾幢連棟舊公寓的後側正對著河水。其中有些公寓看來尚有人跡,有些則顯然已荒廢多時了。

K自河岸小徑走近那些舊公寓。

某些公寓人家的後院尚晾掛著幾件衣物。而另些人家則沒有後院,灰色水泥墻緊鄰著小徑與溪流。墻上疏疏落落蜿蜒著爬墻虎的枝葉。寂寞而時日久遠的綠。較遠處,一大叢白色九重葛在墻頭盛開。K突然想起某些古典時代的紀錄片:古老年代,某些軌道列車尚肩負重要運輸任務的特定地區,鐵道便如同脊椎一般貫穿城鎮的軀體。然而鐵道兩旁往往便是那城鎮中最破敗的區域。如同某種泄殖腔通道,城鎮將所有日常運作的低級形式全集中至其周邊:貧窮、臟亂、酗酒、噪聲、流浪漢、廢棄物集散、色情交易、種種最陰濕而不體面的日常……

突然,一個小小彩球跳呀跳地滾到了河岸草地上。

出現了一位綁著辮子的褐發小女孩。她原本追著彩球跌跌撞撞跑著;在看見赤裸的K時,驚異地停下腳步。K自己也被嚇了一跳,然而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時,小女孩的母親跟著出現了。

理所當然,母親疑懼地盯著K,連忙撿了球,抱起小女孩轉身便走。

褐發小女孩伸手抓住母親肩頭,但仍回過頭來,好奇地張著清澈的大眼睛看著K。而後,如同某種光或構圖之神跡,在小女孩臉上,突然便綻開了一朵美麗而純真的笑靨……

沿著河岸小徑,K行經另一處後院。隔鄰後窗似乎飄散著食物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