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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2月5日。傍晚5時30分。台灣北海岸。“Remembrances”玻璃花房。

夕暉已全然隱沒於雲靄之後。天地間僅余下由淡薄陽光折射而來的玫瑰色微光。霧氣逐漸散去,海水表面浮現於微光中。很奇怪地,即使此刻空洞而巨大的黑暗已彌漫了此處的廣闊地域,海的輪廓看來似乎仍較白日時清晰許多。

浪潮聲描摹著虛空的海。

花房裏,店主點亮了昏黃燈光。

仿佛自酣眠中突然被驚醒,植物們發出了躁動的細碎聲響。

三人穿過門廊,穿過枝葉扶疏的走道,來到寄物櫃前。

店主取出鑰匙,插入機械鎖鎖孔:“據我所知,Cassandra的遺物,並不見得全是‘她’的遺物——”

細微的震顫。器械與刻痕哢啦哢啦的摩擦咬合。

“啊,是嗎?”Eurydice回應。

店主笑了笑,打開櫃門。“我想你並不清楚這所謂‘遺物’的來源,對吧?

“關於你母親的死亡,在當時,我所知的一切信息理所當然都來自你的父親。”店主與K合力將木箱自寄物櫃中搬出。光照昏黃。以外界遼遠而巨大之黑暗為背景,寄物櫃內的空間寂寞蹲踞於玻璃磚中。如木刻版畫之暗面。“畢竟你還是個小孩。”店主看向Eurydice,“你當然沒有理由懷疑你父親。但我必須說,即使是你父親也不見得了解全貌。我想你約略記得裏面該有些什麽吧?”

箱蓋打開。

如一張立體的,油彩褪淡的靜物畫。物品們彼此靜默挨擠著,令自身浸沒於時光與塵灰的流動或停滯中。

K與Eurydice仔細審視箱中物件。

女用襯衫兩件。藏青色短外褂一件。灰色圓呢帽一頂。發夾一個。木梳一把。平裝書籍兩本(分別是古典時代英國作家約翰·福爾斯的小說《魔法師》與另一本圖文童話書《拜訪糖果阿姨》)。炭筆素描(約僅明信片大小)兩張。幹燥芯片蟲標本一只……

“所以,”K端詳著兩張炭筆素描,“素描其實不只一張,而是有兩張——”

“咦,我記錯了?”

“但看來沒什麽特別。”K將兩張素描遞給Eurydice,“大約就是那兩張照片的炭筆臨摹……”

炭筆勾勒著簡單的輪廓。第一張素描中,一男子橫臥於背景中,以背側面之裸身面對作畫者之凝視。而第二張則像是第一張素描物(陷落於不明背景中之肉身)之失焦局部特寫。疏淡的鐵灰色線條組合,看來卻頗有因其精神之迷惑痛苦而扭曲、揉皺,席勒人物畫像般的錯覺。

“芯片蟲標本呢?”Eurydice問。

“這樣看當然看不出來。”K稍作思索,而後轉向店主,“你讀過這只芯片蟲嗎?”

店主搖頭:“當然沒有。”

“你這邊有能讀標本的設備嗎?”K提出要求,“我想還是確認一下比較保險……”

兩分鐘後,店主帶著芯片蟲標本閱讀器[1]再次出現。

食入標本後,閱讀器很快以之為藍本復制了另一只載錄有相同信息的活體芯片蟲,進行讀取——

編號:Y94009827

生化人·男性

出廠日期:2197年3月15日

“不是Cassandra。”Eurydice沉吟,“不是她自己的芯片蟲……”

“果然。”K點點頭,將芯片蟲標本自閱讀器內取出,“事有蹊蹺。問題是,這生化人是誰呢?啊——”

K低呼出聲。

電光石火。昏暗燈光下,幽魂般的枝葉暗影間,K全身戰栗。

K突然領悟,那就是他啊。

就是他自己。就是K。那就是在他尚未成為K,尚未被納入“創始者弗洛伊德”項目,尚未成為被生解標定的實驗對象前,於生化人制造工廠中原本預定被賦予的身份。

那時,他還不叫作K。他尚不曾擁有K這個名字。他還叫作Y94009827……

“是你。”Eurydice凝視著K,“是你對吧?”

K默然。“呃,店主先生,請問,”K指向閱讀器顯示的個人資料,“你對這個身份有印象嗎?”

“沒有。但坦白說,如果你認為那是你——準確點說,你原先的身份,我不意外。”店主稍停,“……我提過,我從來就知道,存放在寄物櫃裏的,不全是Cassandra的遺物。畢竟據我所知,許多經手的人似乎都不曾到過Cassandra那場意外事故的現場。”

“你的意思是,”Eurydice疑惑,“甚至連M也未曾到過那伊斯坦布爾旅館大火現場?”

“或許你從你父親那裏得到的印象並非如此。”店主摸了摸自己的手。他的臉陷落於逆光的暗影中,“我知道,是M將這些物品中的一小部分交到你父親手上的。你父親的認知或許來自M的說法。但這並非事件全貌。

“無可否認,M確實是‘弗洛伊德項目’最初的擘畫者之一。”店主解釋,“但M不是所知最多的一個。因為據我了解,M與Cassandra之間的關系,其實並不像表面所見的那樣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