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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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秦允蓓的表白很直接,鄭能諒的拒絕也很果斷。那是在他們相識半個月後的某個黃昏,地點是學校禮堂的屋頂上,那是圖書館到男生宿舍的必經之路。

秦允蓓居高臨下,用一顆松果把正在邊走邊聽歌的鄭能諒叫住,笑眯眯地請他上去。他一看就覺得兇多吉少,嘴裏說“瘋子才上去”,身體還是順著扶梯爬了上去,因為仰著脖子和人說話實在很累。上去後他才想起自己原來有恐高症,屁股底下又是個斜面,聽著瓦片“喀啦喀啦”的警告,感覺很糟糕。摔個缺胳膊斷腿是小事,萬一碰巧砸到來接系花校花的奔馳寶馬什麽的可賠不起,每個月就那麽點零花錢,吃頓大盤雞還捉襟見肘呢!

一想到這個嚴重後果,鄭能諒哪還敢分心,他一邊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身體,一邊同秦允蓓討論起克林頓訪華、黑澤明去世、亞洲金融危機以及最近的中東局勢。可這狡猾的小丫頭不知道怎麽就把話題嗖地一下跳到了他們二人的關系上,也許是受了意識流的啟發。

早在上大學前,鄭能諒就對北方女孩的爽直有所耳聞,她們對意中人往往主動直接,言簡意賅:“我挺稀罕你的,你稀罕我不?”

但這次秦允蓓的措辭異常含蓄,她用一種教務處長特有的節奏拍了拍鄭能諒的肩膀,語重心長道:“跟你商量個事兒。”——充滿了民主的氣息。

鄭能諒說:你說吧。

秦允蓓說:以後我每月的夥食費都放你這裏,怎麽樣?

鄭能諒一臉驚愕:你都瘦成這樣了,還要絕食減肥?

秦允蓓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說我倆把生活費放一起,然後我的吃喝拉撒就由你負責了。

鄭能諒惶恐:吃喝還行,可“拉撒”這種事我怎麽負責?

從臉色和眼神可以看出,秦允蓓此時最想做的就是一腳把鄭能諒踹到下面去。不過她轉眼又若無其事了,笑了笑,說“不著急”,讓他很費解。

後來鄭能諒琢磨起來,發覺這事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果。因為當時他的耳機裏,多麗絲?戴正用那輕盈溫婉的腔調吟唱著《世事不可強求》,似旁觀者的忠告。而且,高處不勝寒的屋頂暗示著“一失足成千古恨”,這種地方通常用來玩極限運動或者尋短見,而不適合風花雪月。最重要的一點,黃昏是他一天裏頭腦最清醒的時候,不可能由於沖動而作出什麽不妥當的決定——要知道談情說愛這種事往往是在神智迷糊的狀態下促成的,清醒的人很難做到。這個真理古人早已發現,比如他們創造的“婚姻”這個詞的結構就告訴人們,婚姻都是“因”為“女”方頭腦發“昏”而造成的。時間、地點和畫外音的不合適,印證了兩人的不合適。

秦允蓓來自秦淮河畔的一座小城,家境不錯,父親是當地一位頗有建樹的民營企業家。和大多數有錢人家的姑娘不同,秦允蓓沒有公主病,也不喜歡打扮,唯一算得上貴氣的習慣就是用牛奶洗臉。在那個年代,用牛奶洗臉還是一件比較奢侈的事;在那個年代,牛奶裏也不怎麽放化工原料,不用擔心洗臉時會把臉皮給溶解掉。

秦允蓓說,臉是人最重要的門面,門面一定要潔白純凈,所以要用潔白純凈的牛奶來洗。這讓鄭能諒想起一位嫁給暴發戶的表姐,她也用牛奶洗臉,卻改不了小家子氣,每次洗臉用過的牛奶,最後都會一滴不剩地喝掉——證據就是鄭能諒曾親眼看見她早餐的牛奶中分明漂浮著一層色彩斑斕的摩絲粉底顆粒。

秦允蓓還說,財富在某種程度上會成為一種負擔和痛苦,它讓真情變得撲朔迷離而遙不可及。所以從小到大,她身邊總有許多以朋友的名義存在的異性,他們極度渴望分享她以奶洗面的負擔和痛苦,千方百計想把她變成自己的愛人或妹妹——“曖昧”油然而生。高一時,她把初戀給了校籃球隊的隊長,於是她的那些“朋友”們每天都默默祈禱她的男友出門被車撞死,居然有一天夢想成真,氣得她都不知道該找誰算賬去,從那以後就再沒談過戀愛。

鄭能諒對富二代沒有偏見,也不排斥談過戀愛的女生,但就是覺得自己和秦允蓓不合適,也許時空不對,也許是人的問題。蕓蕓眾生之中,任何一對男女是否合適,都難以從理論上進行判定,就像是哥德爾第一不完備性定理中的一個命題,既不能被證實也不能被證否,無數自以為合適的人最終勞燕分飛,也有許多自以為不合適的人互相失之交臂。

再見面的時候,秦允蓓又提出一個折衷方案,鄭能諒就不好意思再拒絕——他是個善良的人,不忍心拒絕同一個請求兩次。鄭能諒也相信,自己和秦允蓓之間應該存在著一個“納什均衡”,可以將雙方受到的傷害最小化同時讓友好最大化,所以他不再退避三舍,秦允蓓也不能得寸進尺。為了實現這個均衡,鄭能諒和秦允蓓口頭訂立了《友好交往互不嫌棄協議》,主要包括下列幾項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