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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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沒有死人,所以當地幾家大報紙都沒什麽興趣,倒引得一些沒見過世面的小報記者屁顛屁顛跑來看熱鬧。記者們的不請自來折磨著校領導們的神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裘比軾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以軍訓辦公室副主任、校方聯絡人、學生會主席和學生利益捍衛者的多重身份閃亮登場,牢牢把握住這群記者吃軟不吃硬的特性,輕而易舉地將他們牽到了酒桌上。

於是,談笑間,筆杆灰飛煙滅。

酒足飯飽之後,該事件的經過就變成了這樣:最近季節更替,衛生隱患增多,年輕人又不太注意飲食衛生,加上各地新生初來乍到本來就有些水土不服,部分學生就餐後出現輕微腹瀉的現象,西都大學校方對此高度重視,迅速組織救治,在精神和物質上對腹瀉學生給予莫大的關懷,噓寒問暖,得到了學員們的理解和好評,目前學員們情緒都很穩定,同時,校方迅速采取一二三四五六七條措施改善就餐環境,提高衛生意識,改進服務水平,效果立竿見影。

而知情者都清楚,那桌酒席的效果才是立竿見影。

同樣一件事,換個角度,換點詞句,多麽皆大歡喜,說的句句都是實話,讓人無話可說,這才是知識分子的素養。放眼當今天下,報紙圖書上此類才華橫溢的文章比比皆是,卻沒見誰獲了普利策新聞獎或者諾貝爾文學獎,毫無疑問,這是普利策新聞獎和諾貝爾文學獎本身有問題。

三天後,沒有拉肚子的人繼續軍訓,拉肚子的人也陸續出院,並獲得三天在宿舍調養的獎勵,又讓沒有拉肚子的人狠狠羨慕了一把。華泰嶗和闞戚智都是幸運的中毒者,出院那一天都依依不舍,拉著護士們的手,一想到很快又要回到訓練場了,眼裏便噙滿了淚花,場面無比感人。

食物中毒風波平息之後,一切又迅速恢復原貌,仿佛一塊石頭投向湖面,波紋散去之後,誰也不記得這裏曾落下過一塊石頭。冷漠的依舊冷漠,難吃的依舊難吃,撈油水的繼續撈油水,短斤缺兩的繼續短斤缺兩,餐桌上的水果也知趣地消失了。

鄭能諒也拉了肚子,當霍九建、冉冰鸞在操場上“一二一”的時候,他正趴在宿舍的長條桌上一筆一劃地寫著書信,床頭的收音機裏悠悠傳出和窗外陽光一般柔暖繾綣的歌聲:那天,黃昏,開始飄起了白雪,憂傷,開滿山崗,等青春散場,午夜的電影,寫滿古老的戀情……

信是寫給孟楚憐的,開學頭幾天都在適應新環境,軍訓以來又都不得閑,只有吃了變質牛肉才能因禍得福,有機會坐下來安安靜靜地寫上一封信。對於內向羞怯的單相思者而言,寫信是相當受歡迎的一種表白形式,可以避免面對面說情話的緊張,有充足的時間組織語句,更清晰更得體地表達意圖,還能減少被拒絕後的尷尬。

鄭能諒也想過用這封信一訴衷腸,但反復思量後還是放棄了這個主題,因為他知道孟楚憐正在和任贛士談戀愛,如果他一上來就表白,會讓她難做。從她的角度考慮,如果答應,會顯得喜新厭舊;如果不答應,又顯得不近人情。更重要的是,她剛戀愛沒多久,他這時候出手無疑是以卵擊石,幾乎不可能成功。何況,剛從高中校園分開,一進大學第一封信就直接表白,會給她留下心意不誠、動機不純的負面印象——早幹什麽去了?上了大學一下空虛寂寞了才想起來表白?

於是,鄭能諒重新定位自己的角色,決定以一個普通朋友兼高中校友的身份給孟楚憐寫這封信,主題內容自然是談校園、談人生、談理想。他把對西都大學的第一印象一五一十地寫進了信裏,基本都是調侃和不滿,寫的時候自鳴得意,寫完一想又覺得這樣不好,這會給她留下一種消極悲觀、充滿負能量的壞形象,而且會和任贛士給她寫的信形成鮮明的對比,那家夥肯定滿紙都是名人名言、心靈雞湯、青春陽光、你儂我儂,實話實說無疑會被無情碾壓的。

刷刷刷,五大張信紙瞬間被鄭能諒揉成一團,飛進了垃圾桶。他重新構思、選詞、造句、排版,工工整整地寫下了一段中規中矩的描述,基本和西都大學的招生簡介差不多。勉強有一頁,但他再也編不下去了,於是開始談理想。

這一點是他的強項,不是說他有多麽擅長空談,而是他曾經在郝主任的辦公室看過孟楚憐的作文,在字裏行間傾聽過她的理想。任贛士八成不知道這些,這下可以蓋過他了。鄭能諒想到這兒,嘴角上方的酒渦就更深了,當下奮筆疾書,將孟楚憐那一個個小夢想改頭換面、添磚加瓦,一一重現在信紙之上。他並沒有投機取巧,也不是借花獻佛,在看到孟楚憐作文本之前,他早就有了同樣的夢想,他們只是不謀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