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畫家(第2/9頁)

剛剛才說過“要越來越忙了”,現在登志卻反復強調家務事“很輕松”。這才是實情吧,七瀨想。登志不問天洲的意見就請了女傭,那是為了重拾“名家”的面子。她一定十分愛慕虛榮,而且討厭失敗。另外,當年身為“竹村大畫家家的兒媳婦”被百般奉承的記憶,歷經二十多年依然殘留在她心中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吧。

分配給七瀨的是一間昏暗的三平方米多的房間,之前似乎是堆雜物的地方。房間很小,僅僅鋪開床鋪就塞滿了。和以前住過的所有家庭相比,這裏的待遇是最糟糕的。看起來連桌子、台燈都不會借給她。在登志還年輕的那個時代,女傭們一定對這樣的待遇甘之如飴吧。可是如果不是我而是其他的年輕女傭,說不定會氣得轉身就走吧,七瀨一邊整理行李一邊想。

既沒有來訪的客人,也沒有衣服要洗,所以這一天七瀨就在登志的指揮下準備晚飯。除此之外,基本上就沒什麽七瀨可做的家務了。

天洲從公司回到家,是在晚上六點多。

天洲身材中等,臉上總是浮現著淺笑般的表情,是個沉穩的男人。他比登志大十歲。令人十分驚訝的是,登志真的絲毫沒有跟他提及找女傭的事情。

他看到七瀨後呆立在餐廳入口處。

登志厲聲說:“怎麽了?不要站著,去坐啊。”(有本事你抱怨啊。)“這位是下人娜娜,從今天開始來幫忙做家務。”

“誒?”天洲不禁吃了一驚。

他肯定會提出異議的吧,七瀨預想。“有這個必要嗎?”“哪兒有請人幫忙的錢啊,太奢侈了吧!”或者“為什麽一句話都沒跟我提過”諸如此類的話,哪怕委婉一點,但他嘴裏總會說些什麽的吧。不管多老實的丈夫,作為一家之主,抱怨兩句總是應該的。然而天洲一句話都沒有說。登志並沒有狠狠瞪著他不讓他開口,倒是他反而用一種詫異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妻子,就像是看到了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的東西一樣。

七瀨端坐在矮桌前窺探天洲的心理。她有點吃驚,那麽奇怪的意識運動,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在天洲的意識領域中映出的登志就像是被壓扁了似的,先是變成扁平狀,然後又變成只有四個角是尖銳的墨綠色長方形,上面沒有眼睛、鼻子、嘴巴。不過,每當登志說什麽的時候,那長方形長邊的尖角中的某一個就會微妙地顫動。可見那個圖形在天洲內部依然代表著登志。

天洲果然是抽象派畫家,在抽象化能力上可以說是專家水平。七瀨還是第一次窺探這樣的意識。不過,未必所有的抽象畫家的意識構造都和天洲的一樣。天洲的心中描繪出的那個圖形,不管經過多久都沒有恢復成登志的臉。不僅如此,隨著他坐到矮桌前開始吃飯,他眼中映出的各種物體全都化作了幾何圖形。比如飯碗是帶有白色粗邊框的深黃色梯形,放在長方形碟子裏的魚則是塗滿了褐色的龜甲圖案。

他是在心不在焉的狀態下吃飯的。登志嘮嘮叨叨地在說為什麽要讓七瀨住進來的事情,而在他心中,這些詞句都沒有詞句的意義。登志的聲音只能給他整個意識領域的色彩帶來一點極其細微的變化而已。因此,不管七瀨如何觀察,在天洲的心中都看不到任何厭惡、憎恨之類的對登志的反感情緒。

“又發呆了。”(又犯毛病了。)“你有沒有在聽啊?”(裝出很超然的樣子。)(裝成藝術家。)(明明是個廢物。)焦躁的登志帶著憎恨,用力瞪著面無表情的丈夫。

然而天洲依舊默默吃飯。一眼看去,他的樣子就像是精神分裂症的無感症狀,又像是對於外界變化毫無興趣的自閉症患者。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七瀨當然知道,登志也十分清楚,那是他有意識地將外界信息關在門外。

“哼,又裝作聽不到了。”(不高興的時候、不愛聽的話,立刻就裝聾子。)“不聽我說了呀。”恨恨地丟下這句,登志也放棄了,終於不再說話。

她不像七瀨那樣具有讀心能力,當然不知道在天洲心中展開了怎樣的圖像,所以她把天洲的沉默理解成敵意的表現也是理所當然的。為了保全自己避免卷入外界對於自己的反感,在視覺上將外界變成抽象圖形之類的做法,恐怕是登志之流無法想象的吧。這也是一項才能,七瀨十分贊嘆。

恐怕天洲的自我一定非常纖細、容易受傷。他絕不是登志所以為的“裝成藝術家”。應該說,他是在拼命守護自己,不想失去自己作為藝術家的純粹吧。這也算是他學會的防禦手段吧,七瀨想。她很同情天洲,對於獨自在自己心中挖掘出此種才能的他產生了一些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