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曼達

阿曼達檢查胡蘿蔔的時候,在地窖裏愣了一會兒神。她手裏抓著幾根胡蘿蔔,琢磨晚飯該用哪一根拌沙拉,這時有什麽東西突然起了變化。一股重量靜靜地落在她肩上,逝去的時間像鬥篷似的兜頭罩下。她慢吞吞地走上台階,看了看鐘表。過了近兩個小時。她遲疑一下,嘆了口氣,走回到冰涼昏暗的地窖。

有一次,阿曼達跟鄰居喬琳娜·約瑟夫說起逝去的時間。喬琳娜笑了,說那是“孕期狂熱”,她自己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情。阿曼達也笑了,沒有再說起早些年,她從記事起就經常愣神。

自從胎兒開始踢騰,忘記時間的情況就變得嚴重了。起初阿曼達以為是自己的消化出了問題,但她隨即反應過來,這種悸動太規律,太迅速,不可能是噯氣。一只飛蟲在窗戶上瘋狂地撲閃,抖了一下,停在窗台上。阿曼達第一次感覺到肚子悸動時,把一只手按在上面,心裏想,你好,女兒。她隨即沖進室外廁所,對著瘴氣坑嘔吐。透過褪色的酸橙味木頭坑口,瞪著馬賽克般的穢物,她當時就忘了時間。她回過神來,慢騰騰地回到屋裏,心想,沒辦法知道,可能是個男孩。現在她堅定地知道是個女兒。

阿曼達害怕生了女兒,她會變成媽媽那樣。媽媽從阿曼達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恨她。阿曼達後來才知道,媽媽拒絕喂她,是爸爸用布沾著羊奶喂養了她。爸爸給她換尿片,清理屎尿,逗她玩耍。媽媽坐在床上,瞪著天花板號哭。

阿曼達兩歲時,伊萊亞斯出生了,媽媽立刻把他當成心肝寶貝。爸爸白天總在忙著修補屋頂。剛開始,阿曼達形影不離地跟著媽媽和伊萊亞斯,可是他們鉆進一個只容母子二人的硬殼,讓她茫然無措。後來她不再要他們陪伴。她只在爸爸回家後說笑,他把她抱在懷裏,用雙手摩挲她的腳丫,把她淡褐色的頭發繞在手指上。

阿曼達竟然跟爸爸一起睡在兒童床上,媽媽和伊萊亞斯四仰八叉地睡在雙人大床上。她一天天長大,膝蓋骨、胳膊肘和髖骨經常頂到爸爸。她六歲時,爸爸的身體越過床架,把她弄醒了,此後她就沒法睡覺了。爸爸睡得很沉,他每動一下都讓她受到顛簸,每聲呼嚕都讓她神經緊繃。再後來,她開始在壁爐邊睡覺,如果壁爐是冷的,她就團成密實的圓球,如果壁爐不冷,她就像帽貝一樣攤在屋頂睡覺。爸爸先是取笑她,繼而懇求她,再後來喝令她夜裏上床睡覺。但是等他一入睡,她就溜走了。

學校裏其他女孩發現了阿曼達在屋頂睡覺,認為她特立獨行,很勇敢,是個大無畏的叛逆者。她對這個稱號毫不介意。她衣衫襤褸,鞋子快散架了——阿曼達的衣服只有破得掛不住,媽媽才肯給她縫補——與其讓她們可憐她,不如這樣更好。

很快,即使睡在屋頂也離爸爸太近,她就開始到處遊蕩,找別的地方睡覺。她學會了在嚴寒中睡覺,倒不是雪地裏。後來她開始睡在島嶼邊緣,微鹹的海水慵懶親切地湧到岸上。早上,天邊總是迷霧茫茫,看不了多遠,但她喜歡天光像溫柔的觸摸穿透薄霧,樹林和浮木的輪廓發出淡淡的光芒,隨著太陽升起,越來越清晰。她喜歡小小的寄居蟹,它們驕傲地把蟹爪伸到空中,碎步奔跑,也喜歡魚兒在水中跳躍和撲騰的聲音。她甚至喜歡回去面對媽媽的怒容和爸爸沉悶而惹人厭惡的慈愛,因為她知道,她已獨享了好幾個小時。

阿曼達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因為遭到媽媽嫌惡而睡在嚴寒中,可是媽媽也許並沒打算討厭阿曼達。只是事不由人罷了。

安德魯回到家,阿曼達還在地窖裏抓著幾根胡蘿蔔。蠟燭燒得只剩一小截。地窖用石頭精心建造,抹了灰漿,夏天可以防止泥水滲透。漸漸淡去的光線在平整的墻壁上躍動,掛著的雞肉和成堆的土豆好像呲牙咧嘴的嚇人活物。

“這是晚飯嗎?”他笑著問。他把手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吻了吻她的後脖頸。阿曼達平生第一次希望他走開。

“晚飯要晚一點,”她說,“我打了個很長的盹兒。”

“沒關系,”他回答說,“星期四蒂姆家會備好半扇羊肉,都用煙熏過,可以存入地窖。我應該要一整扇;他家的屋頂能使用幾十年。比別人家的屋頂都要耐久。”他身上滿是鋸末和細木枝,讓她納悶他是不是一直匍匐在樹下。

阿曼達不敢相信她嫁的丈夫跟爸爸從事同一個行當。此刻她想起這一點,不由地一陣反胃。她竭力遏制住喉嚨裏的嘔吐沖動,專心說話。

“我不知道,”她回答說,“要是一整扇肉,不等我們吃完就變味了。”

“你胃口那麽好,不會的。”他說著沖她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