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瓦妮莎

媽媽常對瓦妮莎說,也會輪到她的,但她還是覺得分娩很惡心。她見過很多次分娩,見過動物,也見過人,分娩本身不再讓她困擾。只是她自己也要分娩的念頭讓她覺得討厭。她不希望憋著氣使勁啦、血水黏液啦、味道啦,跟自己扯上關系。媽媽說,等她長大就不會這樣想了,莉諾·吉迪恩告訴瓦妮莎,反正她也別無選擇。瓦妮莎疑心她們說的是一回事。

珍妮特·巴爾薩澤在用力呼吸,每次吸氣時,她的肚子硬得就像石頭。媽媽蘸著油按摩珍妮特的肚子,基利安·亞當把一把點著的藥草放在她的鼻孔處,幫助她緩減疼痛。燃燒藥草的甜絲絲的黴味刺破了血汗交加的濁重氣息。分娩時總有至少一位遊俠妻子在場,媽媽不顧瓦妮莎的抗議,每年都拖著她來觀看若幹次。這間狹小的分娩木屋——可同時容納三名產婦,以備不時之需——擠滿了女孩,媽媽們帶她們來領悟今後要受的磨難。她們年紀不等,希爾達·亞倫剛剛會爬,此時在草堆上安然入睡,屁股蛋兒露在外面,謝爾比·約瑟夫今年即將經歷果實之夏,她臉上露出驚駭的表情。分娩是過了果實期、無親緣關系的婦女在男人缺席的情況下聚在一處的唯一時機,瓦妮莎見過好多次,一群女人把孩子們趕走,只顧嘰嘰喳喳地說話,對產婦置若罔聞。不過媽媽從不對忍受疼痛的女人視而不見,其他人也受到了她的影響。她屢次向謝爾比點頭示意,低聲發出指令,給出解釋。珍妮特尖叫起來,喉嚨上青筋暴起。

瓦妮莎跟幾個小女孩簇擁在一起,一夥人稀稀拉拉坐在稻草上,她們想離珍妮特·巴爾薩澤再遠一點,無奈已經貼到了墻上。“最好這次不是個缺陷兒。”尼娜·約瑟夫對瓦妮莎說,這明擺著是一句廢話。尼娜只有七歲,瓦妮莎沒有呵斥她。

“我想肯定沒問題。”瓦妮莎說。

“你怎麽知道?”尼娜問。瓦妮莎意識到她其實不知道,她只是在學媽媽說話。

“嗯,要是有問題,那……”

“我媽媽在生我和布拉德利以前,生過一個缺陷兒。”尼娜說。

“我想我媽媽沒有生過缺陷兒。”瓦妮莎說,但她也說不準。

兩個女孩的位置剛好能看到珍妮特的兩腿之間。放在水碗中的幾支蠟燭忽明忽暗,搖曳不定,在珍妮特裸露的皮膚上畫出波浪形的圖案。一股血水湧出來,伴著一股濃烈的味道。她們不約而同站起來,挪到邊上,在那裏只能看見使勁用力抖動的大腿。分娩結束、棚屋人去樓空時,女孩們要負責把弄臟的稻草清理掉,換上新鮮的稻草鋪好,準備迎接下一次血水噴湧。瓦妮莎沒有期待。她想起那一次,大概一年前,她在廚房發現了一堆血水浸透的破布,紫褐色,硬邦邦的,發出銅臭味。媽媽躺在床上調養頭疼的毛病。瓦妮莎問媽媽是不是做起了屠夫,她本意是想開個玩笑。媽媽卻沉下臉來。“一定程度上是的。”她說。瓦妮莎害怕極了,就沒有繼續追問。接下來的幾天,媽媽在家裏拖著身子走動,急躁易怒,身體虛弱,爸爸坐在一邊凝視著火堆,目光灼灼。瓦妮莎一反常態地心煩意亂,沒有打探發生了什麽事。

英加·巴爾薩澤蹦蹦跳跳地走過來。她是個胖嘟嘟的十歲女孩,長著一頭發亮的褐色卷發,看起來總是沾沾自喜,心滿意足,好像剛吃了一整塊蛋糕似的。“媽媽說胎兒是活的,她能感覺到它在踢腳,”她宣告說,“不知道他們要給它取個什麽名字?吉爾·索爾剛死,可以給它取名叫吉爾。”

“既然它在踢腳,說明它不是缺陷兒?”尼娜問瓦妮莎。

“不是。有時候生下來是活的。”瓦妮莎沉思著說。她聽說去年威爾瑪·吉迪恩生了個嬰兒,看著像一條被剖開肚子的魚。

“我們家三代人都沒有缺陷兒。”英加驕傲地說,顯然在轉述她聽別人說過的話。“我們的血統沒有汙點。”

“不,不是這樣。你弟弟就又醜又笨。”尼娜回答說。英加握起了小拳頭,就在這時,珍妮特號哭起來,她們都扭頭去看。

“爸爸說,他們可以從荒野帶東西回來,讓人疼得不那麽厲害,”英加說,“但那樣是違反自然的。”

“他們想辦法緩解的是別的傷痛,”瓦妮莎指出,“那東西也不是來自荒野,就種植在這裏。還記得嗎,漁夫索爾先生斷了胳膊,胳膊向後彎?”她沒有親眼見過,但她心裏有一部分希望自己看見過。

英加點了點頭,看起來很狐疑。“我不明白有什麽不一樣。也許,要是不受點疼痛,嬰兒就活不了。”

“這沒道理。”尼娜說。

“我想知道,在荒野上分娩,”瓦妮莎說,“是什麽情形?”尼娜和英加都轉身瞪著她,皺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