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瓦妮莎

瓦妮莎不太明白今年夏天她是怎麽回事。好像她從聰明伶俐、人緣很好的遊俠之女變成了獨行客,與其說她的社會地位有所降低,不如說她處在一個截然不同的結構中。

爸爸常說:“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夏天,但每個夏天都讓一個孩子變得不同。”爸爸總說些聽起來富於詩意的話,希望別人傳頌——說句公道話,人們也確實經常傳頌。他經常說起夏天,說得次數太多,讓瓦妮莎相信,他內心深處為自己不再能享受夏天而大為光火。

這個夏天,瓦妮莎獨處時最開心。她心滿意足地在樹上蕩來蕩去,兩只腳踩著泥濘的淺灘走到海邊,在網罩裏打滾,蹲在羊群裏品味它們的動物氣息,舒服地享受它們粗糙皮毛的摩擦。她經常見到別的孩子,有時也加入他們搶劫食物供應,在屋頂或水塘裏一群一夥地做遊戲。但是遊戲結束後,她不依戀人群,而是退回獨處狀態。她想,不知道弟弟本再長大些,會不會也發生變化。也許不會。

這也許是她最後一個縱情享受自由的夏天。她已經十三歲了。她沒有像其他女孩一樣顯出即將成熟的跡象:腰身變得豐腴,胸脯像喂得過飽的幼童,胳膊下和兩腿間長出細碎糾結的毛發。她依然清爽,筆直,光潔,她想保持這個樣子。夜裏,她竟然為此向先人祈禱,雖然她明知道他們對她繼續做孩子絲毫不會有興趣。但她還是堅持祈禱,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麽做。

一天晚上,她跟著一群人偷看了果實之夏。她看見自己以前的朋友漢娜·約瑟夫被艾莉森·索爾的哥哥從後面騎在身上。從漢娜發出的聲音看,瓦妮莎看不出她是很享受還是在受煎熬。看起來好像很疼。母山羊和母綿羊必須承受體重和插入,蹄子亂踢,瓦妮莎總是為它們感到難過。瓦妮莎望著漢娜,想象自己處在她的位置,馬上就覺得惡心。她清理幹凈窗戶,又急切地看了一眼,竭力不讓自己幹嘔。晚上,她坐在齊腰深的水裏,半心半意地盼望海怪把黏糊糊的觸須纏繞在她腿上,把她拖到水下,拖向毀滅。她想象自己突然窒息,肺部變成黑洞洞的真空,隨著水流填滿體內的縫隙,胡亂撲騰的身體慢慢不再動彈。

她看不出周而復始的一切有什麽意義,人們活著,造出更多人,等到沒用了就死去,給更多新人騰出地方。她不確定他們為什麽要一再造出新人取代自己,除了——當然——這是祖先的旨意。再過一年左右,某個男人會爬在她身上,娶她,她要生兩個孩子,假如她能生育,並且生的不是缺陷兒。她要把他們培養得像她一樣——聽話,也許比多數人聰明——最後她喝下絕命汁死去。她看見自己的一生在眼前展開,像一條昏黑的路,轉了一圈回到原點。

她發覺自己嫉妒那些在泥水中奔跑、尖叫和嬉戲的孩子們,他們打架、吃飯,毫不關心秋天到來大地凍結時會發生什麽,連明天會怎樣也不管。她望著珍妮的妹妹瑪麗,她們說她忤逆先人、遊俠甚至自己的爸爸。她尋找瑪麗身上與眾不同的地方,瑪麗跟瓦妮莎等人相區別的地方,瑪麗逃開爸爸的擁抱後感到後悔或者快樂的跡象。她懷著仇恨望向瑪麗,想知道整晚安睡是什麽感覺,身體即使在睡眠中也不必為了一只手從被單下伸過來就變得緊張。但瓦妮莎也同情瑪麗。畢竟,瑪麗在她爸爸眼中從來不像瓦妮莎在自己的爸爸眼中那麽特別。沒有人比爸爸更愛瓦妮莎。《經書》寫道,父女紐帶是神聖的。這是不是意味著瑪麗和珍妮褻瀆了神靈?看看瑪麗笑呵呵的臉龐滿懷信任地望著珍妮,她優雅的下巴和棱角分明的顴骨是她們之間僅有的相像之處。瓦妮莎心想,她看起來很快樂。不過現在是夏天,誰不快樂呢?

瓦妮莎在樹上做夢。她夢到一個世界,她像男人一樣有事可做。她夢見自己是名遊俠,高視闊步行走在荒野,搜尋人、貨品和秘密。她夢見自己生活在荒野,站在罪惡的火焰中,獵殺活物作早餐,穿著燃燒的衣服奔跑。她夢見自己是個泥淖魔鬼,滑溜地遊過淤泥,偷窺小女孩的白腳掌,發現她身上的黏液,得意地挑中她作獵物。她夢見自己是珍妮·所羅門,不用吃飯也能活著,讓所有人膽寒。然後她醒了過來,她還是瓦妮莎,渺小,無足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