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珍妮

她們輕手輕腳地在奶白色的晨光中離家出走,在課間休息時溜掉,在白天上課時徑自走出課堂。她們不是大女孩,就像珍妮的第一波追隨者,而是跟羅茜年齡相當——八歲,九歲,十歲:她們是羅茜的朋友、盟友、同輩和對頭。她們三三兩兩地離開,手拉手緊緊相握,直握得關節發白。她們摸索著走過灌木叢,探著路走過田地,在石頭和樹籬後面尋找,終於找到一個已經離家出走的女孩,她能告訴她們要做什麽,夜裏在哪裏聚會。她們給海灘上的女孩帶來了羅茜已經死去的情報,這條黑暗的消息傳開,大家或目瞪口呆,或傷心落淚,或大惑不解。凱特琳本來已經丟掉靦腆,開始跟別的女孩說笑。此時,她無休止地在沙灘上遊蕩,臉色蒼白,一言不發,沉浸在悲痛中。

想不到這些新來的女孩比大姐姐們要務實,她們還帶了床上的毯子、廚房裏偷來的燧石和鋼、家裏儲藏在發酵缸裏的面團和奶酪。這些補給品堆在隱蔽點,從夜晚的沙灘轉移到白天睡覺的地方,變得肮臟潮濕,但還能派上用場。鞋子和毛衣與別的女孩分享,常常是兩個人吃吃地笑著,緊裹一件毛衣扭來扭去,每人各穿著一只鞋笨拙地擡腿邁步。

父母白天出來,不理會要對女兒視若無物的命令。他們搜尋女兒,焦急地把女兒拉回去施加懲罰,經常把他們找到的隨便哪個女孩送回家,丟給她的父母,讓她被棒打、數落或者擁抱。遊俠們忙著往返荒野,號令大人,秘密開會,但他們也在田裏搜索,把孩子們扭送回家,要求對她們給予超乎多數父母本意的嚴厲棒打。有時,孩子們回到慈祥的媽媽和寵愛的爸爸身邊,暗自感到寬慰,夜裏睡在溫暖的床上,吃著熱乎乎的飯菜,吃到肚子鼓脹,她們就此留下。更常見的情形是她們等待時機,等身體康復後再次逃離,回歸火堆旁令人陶醉的存在。

“有了這些小孩子很不錯,是不是?”一天晚上瑪麗對珍妮說,珍妮像操勞過度的媽媽一樣嘆了口氣。這些女孩帶來的補給品很寶貴,有望讓她們夜裏不受冷凍。但她們也很麻煩,她們伏在珍妮肩上哭著找媽媽,吵嘴以後指望她做出裁判;她們忘記規矩,大白天像野生動物一樣在沙灘上嬉戲雀躍。她們為了磕破膝蓋和夜裏肚子餓哭哭啼啼。她們采食有毒的漿果,整晚蹲著拉肚子。她們為下方的黑暗焦慮不安,找她說理,重新找回自信。珍妮想帶領女孩走向自由,不承想到頭來自己成了一群吵鬧兒童的輔導員、安慰者和牧師。她想把這個擔子與幾個大女孩分擔,但她們比珍妮小好幾歲,自己也玩遊戲玩得忘乎所以。

聽說羅茜死在遊俠之手後,離家出走的不光是小女孩。有些比較靦腆膽怯的大女孩也受到刺激行動起來。她們還在學習白天睡覺,以蛤蜊、紅莓、魚骨和奶酪屑為生。她們比小女孩更能互相關照,也能照顧自己,可是除了帶來的補給品,她們幾乎幫不上多少忙。

天氣越來越冷。大海從熱情友好的藍色變成了斑駁兇險的灰色。草地結霜到淩晨時分,天空淡化為凜冽的白色。樹葉變成黃色和褐色,風一吹,就像紙片雨紛紛落下。雖然此前對生火做出了限制,但女孩們晚上生的火堆還是慢慢變大,變高,也更加暖和,她們在手腳凍麻時,回到火堆旁烤一烤。她們結伴而臥的人數增多了,身上多蓋了幾塊塞著雞毛的濕毯子,大家像幹瘦無毛的母雞相互偎依。她們抗擊凍瘡,不停地流鼻涕,經受霜寒的威脅,由此發現了自己身上前所未知的力量。然而,寒冷徹骨,皮膚凍得發白,習慣性疼痛消耗著她們。夜裏女孩們互相揉搓手腳,為了取暖,彼此緊緊相依,珍妮聽到啜泣聲和狂亂的耳語。

“你認為我們能熬過冬天嗎?”瑪麗問珍妮,“這才是秋天,已經這麽冷了。”

“我不知道,”珍妮說,“我們有別的選擇嗎?冬天回去,春天再出來?”

“夏天肯定會放我們出來的。”

“會嗎?”

瑪麗為這句話的弦外之音露出驚詫的表情,沒有再說什麽。天上下起了蒙蒙細雨,仿佛把亮晶晶的珠寶灑在她的肌膚和頭發上。她向珍妮胸前偎依過去。“要是你能熬過冷天,我們肯定能,”她說,“你身上一點脂肪都沒有。”

“我體內熱量多,”珍妮笑著說,只字不提她也很冷,冷死了,時時刻刻,冷得不再瑟瑟發抖。夜晚的篝火讓她感到無比幸福,白天她骨骼生疼,凍得哢嚓作響,她的血肉發硬,怨苦不已。她的嘴巴像結了一層冰,只有當她把冰冷的手指放在舌頭上取暖時,才意識到舌頭比身上其他部分熱乎。有時,一個小女孩走來向她求援,她想把小女孩摟在懷裏幾個小時,吸收她年幼的體溫,像冬日裏的巨型蜘蛛,感到新鮮熱乎的獵物在蛛網上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