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瓦妮莎

學校放假了,瓦妮莎趁機躲在爸爸的圖書室仔細翻閱心愛的書籍,陶醉於文字中。可是她的歡欣很快被一種可怕的罪惡感壓倒,在某種意義上,她在從死亡中牟利。爸爸沒有再說起他們那天晚上在圖書室的會面,顯得若無其事,瓦妮莎疑心那是不是一場格外真切的夢。他每天上午去跟遊俠見面,帶回死者的姓名。每次沉重地說出死者名單,都少不了一些女孩的名字,她曾經認識她們,討厭她們,無視她們,她們曾經一起玩耍。那麽多名字。瓦妮莎放下書本,回到床上。

她發現悲痛是一種液體。她喝水時,它黏稠地灌入她的喉嚨,它濕乎乎地汪在飯菜周圍。它流經她的血管,晦暗,凝重,充盈她骨骼的空隙,直到骨骼沉得讓她幾乎擡不起頭來。它像一層脂肪糊在她的皮膚上,在她的眼睛周圍流動旋轉,把清澈的雙眸變得晦暗。夜裏,它悄無聲息地從地板上湧起,她感到它滲入被褥,漫過她的腳後跟、胳膊肘和喉嚨,像漲潮一般向上噴湧,要把她在憂戚中淹沒。

瓦妮莎懨懨地在床上躺到第二個星期時,爸爸走進房間,強硬地把她拉起來,擁在懷裏。他沒有啰嗦,不由分說,努力要讓女兒擺脫絕望。“瓦妮莎,”他耳語道,“你得讓自己活下去。你活著。我活著。媽媽和本也活著。你得把目光放在活人身上,不要放在死人身上。都是我的錯。我把該由自己承擔的悲傷壓到了你和媽媽身上。那些女孩,那些逝者,他們都投入了祖先的懷抱。不要聽別人說什麽。她們回家了,像好孩子一樣。她們都是好孩子。眼看著身邊的人倒在血泊中溺亡,你傷心欲絕是可以理解的,但不可原諒。你理解我的話嗎?”

她盡力去理解。她盡力讓那些名字像水一樣從腦海中流過;不是渾濁或凝滯的水,而是清澈的流水,像屋頂上傾瀉而下的雨。既然她待在家裏,那麽一個人死去或者活著,其實都一樣,她對自己說。她感到手中握著的玻璃杯冰涼,她望著窗外的枝杈和枯葉。她穿著睡袍坐在廚房的餐桌旁,端詳媽媽的面龐,審察媽媽做飯時心不在焉的滿足感。她打量熟睡中的本,他純真、自由,像一只雀躍一天後休憩的小羊羔。終於,在她腦海中飛速盤旋的病人和死者的名字漸漸模糊成一團莫名的混沌。一切都似乎沒有意義,但她寧可糊裏糊塗,也不要死去。她哭泣,讓悲痛從眼睛裏流出;她走路,讓悲痛從指縫和腳底滲入木地板;她跪坐著嘔吐,讓悲痛從胃裏湧出,排空。

瓦妮莎茫然地想,不知道遊俠下次去荒野會帶什麽回來。媽媽希望是可以幫助處理屍體的東西。屍體往往很快掩埋,埋在農田深處,但如今屍體太多,挖坑的人手不夠。隔壁的亞倫太太死了,他們只能把她的屍體拖出去,用毯子蓋起來。前幾天下過幾場雨,瓦妮莎偶爾聞到雨水和泥土的清新氣息中夾雜著一絲難以名狀的可怕氣味,她不到不沖到廚房,把臉埋在芳香的東西中,除掉那股味道。爸爸說亞倫先生的身體在康復。瓦妮莎為他不得不掩埋日漸腐爛的妻子感到難過,但她也巴不得他趕快好起來,把屍體弄走。

媽媽憂愁煩悶。她問:“我們做了什麽,要遭這樣的罪?”仿佛瓦妮莎知道答案似的。瓦妮莎想坐下來,把悲痛擋在腦海外面,重新閱讀心愛的書籍,但媽媽幾乎寸步不離她左右。她讓瓦妮莎坐下跟自己說話,媽媽縫衣服,後來又補了褶邊,把家人衣物上積攢了幾個月的破洞織好。她們身體靠得很近,媽媽又不斷地向她發問,讓瓦妮莎心神不寧。有一次,媽媽用手捂著嘴巴咳嗽,瓦妮莎幾乎想都不想就遠遠地平貼到了墻上。媽媽嘆了口氣,翻翻眼睛,瓦妮莎慚愧地回到座位上,她們之間又多隔開幾英寸。

就瓦妮莎記憶所及,很久以來她都愛做一個白日夢:除了她自己,島上的人都死了。連爸爸、媽媽也死了。不是變成一堆腐屍,而是被一股未知的力量裹挾而去,把整座島嶼留給瓦妮莎。她光著身子走在海邊,讓太陽溫暖她的肌肉,對身體是不是開始發育全不在乎。她走進別人家裏,想拿什麽拿什麽,她中意的花哨物件啦,其他遊俠家裏搜羅的零碎的荒野物品啦。她拿到它們,也許把它們砸碎。也許把家家戶戶的玻璃打碎——除了她自己的房子,免得風吹進來。貓貓狗狗全都歸她所有,一大群毛茸茸的小東西懇求她的關注,它們走在她身邊,就像簇擁著一名保護人、守衛者。她可以夜以繼日地讀書,讀所有的書,不光是那些爸爸認為對她有益的書。狗耷拉著舌頭,貓呼嚕作響,她要睡在它們身上,醒來以後,整個白天和整座島嶼都歸她獨有,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