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好主意(第4/8頁)

但是,自從呂青進入衛生總署工作以後,任為覺得她眼中的陽光越來越少了。當然這也正常,人生不是一個大學生所能夠想象的。不過,呂青眼中多出的東西有時會讓任為不安。說得好聽一點,那也是一種冷靜,是呂青原有的冷靜更上一層樓的堅實表現。說得不好聽一點,那是一種冷漠,是呂青原有的冷靜在向某個未知方向的滑落。

今天呂青眼中的憂慮倒並不常見。好像她碰到了一些問題,靠自己的堅強和冷靜,已經不能完全應付。

“哦,好,你說。”任為說。

“我們現在也碰到一個困難,說起來和你還有點關系。”呂青說。

“和我有關系?”任為很奇怪。

“是的,準確地說,和你媽媽有關系。”呂青說。

任為的父母生孩子比較晚。任為出生時,父親五十五歲,母親四十八歲。現在父親已經去世,母親已經九十三歲了。六年前,媽媽就得了老年癡呆症,現在住在郊區的療養院中。以前,任為夫妻每個星期會去探望她一次,但最近幾年,他們去探望得越來越少。這是因為,媽媽已經完全不認識任為夫妻倆了,甚至,她也不認識她以前最疼愛的孫女任明明了。

說起任明明,任為總是覺得一肚子氣。

任明明今年也就十九歲而已,前一段時間,卻告訴他們,她已經和人同居了。任為夫妻倆沒見過這個和女兒同居的人,還因為這個吵了幾次架,搞得任明明都不願意回家了。當然,之前她回家也並不多。任為總覺得現在教育過於發達,各種輔助教育的技術工具太多,這不是好事情。孩子們十八九歲就大學畢業,不願繼續讀書的話,就進入社會。這時候他們太年輕了,很不成熟。任明明就是其中一員,她大學畢業的時候甚至才十七歲。這幾年,SSI的出現和普及更加助長了這種趨勢。誰都可以直接在大腦中連接網絡,查詢海量知識庫,然後通過嘴巴說出來。那麽,誰又搞得清楚,你是本來就有這個知識,還是剛剛從網上查出來的呢?

事實上,媽媽已經不認識任何人了。媽媽不能說話,甚至眼睛都很少睜開了。她曾經得過各種老年病,血壓高,心臟不好,腦血管也有問題,肝功退化,腎也不行,不過醫生把它們處理得很好。說起來,現在的醫療水平真是藥到病除,大多數時候,身體檢查都表明媽媽在機體上幾乎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她確實老得肌肉已經完全無力了,更關鍵的是,她確實老得已經不能思考了。

老得已經不能思考了,任為經常這麽給自己解釋,因為醫生也解釋不清楚。現在,越來越多的老年癡呆不像以前那樣,能夠觀察到腦白質的明顯萎縮或腦血管的明顯堵塞。這些能觀察到的機體變化,通常能夠被醫生輕松化解。像腦血管堵塞之類完全是小菜一碟,腦白質萎縮的治療雖然困難一些,總體來講也可以控制。而任為的媽媽,就像越來越多的新型老年癡呆病人一樣,幾乎觀察不到任何腦部機體的明顯病變,但就是不可避免地衰老了,一直老到不能思考了。

“你們是在制定針對老年癡呆病人的政策嗎?”任為問。

“你先說說,關於媽媽,下一步你打算怎麽做?”呂青問。

“我想,可能是時候送到KillKiller去了。”任為遲疑了一下說,“不過,也許你父親會覺得沒必要,你覺得呢?”

呂青的情況和任為正好相反。呂青的母親在十幾年前就因為一種罕見的癌症去世了。那會兒醫療技術不如現在,那種罕見病放到現在也許能治好。呂青的父親還在世,這位老將軍已經快要八十歲了,身體依舊很好,同時保持著非常好的精神狀態。甚至這些年,他幾乎就沒有在家裏待過,把絕大多數時間花在了周遊世界上面。

退休之前,老將軍作為軍隊的高官,交遊很廣闊,朋友遍布世界各地,這讓他能夠在遊山玩水之余,也能夠到處找到朋友敘舊。但用他自己的話說,旅行和敘舊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他卸下肩頭的責任,他需要換一個視角重新認識這個世界。並且重新思考和踐行,在他的余生,將用什麽樣的方式和這個世界相處。

任為這麽說,是因為老將軍上次回來的時候,談到任為媽媽的情況,任為提起過一次,想要在必要的時候送媽媽去KillKiller。老將軍並沒有反對,也沒有對KillKiller做出任何評論。但是,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將來自己並不願意去KillKiller,並且要求他們承諾不對自己那麽做,他寧願化作骨灰和老伴兒待在一起。

後來,他們並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討論,呂青含混地回應了他的父親。她說:“回頭再說,不討論這個,您身體好著呢!”接著,她迅速岔開了話題。老將軍似乎知道孩子們的言不由衷,他重復了一遍自己的願望,但沒有要求孩子們確認。任為還記得老將軍那時候平靜而堅定的語氣。說不清為什麽,這給了任為一些壓力,每次想到要將媽媽送去KillKiller,他總覺得心中有些許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