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第四章 渠岸夜談(第2/3頁)

符太道:“我答她,問題不在我是否狠心,而是在大地上一切生命,均以己為主體,從各自的位置接觸、反應這個世界。故不論關系多麽密切,各自仍處於孤立之境。因此,我不會輕信世上有表裏如一的人。”

龍鷹皺眉道:“這與她對你間接的責難,有何關系?”

符太哂道:“你不明白,她卻明白了,露出深思的神情,說老子所想,和她不謀而合。她說,懂事以來,一直有這個想法,就是每一個人都是一個隔離自成的天地,這個想法,令她感到戰栗。”

然後道:“輪到我問她了,既然如此,為何要找我來?”

龍鷹道:“精采!你們的對話,大有問禪的味道,思想的方法是跳躍的,略去了一籮筐廢話。告訴我,你感到和她意氣相投,還是話不投機?”

符太道:“沒閑情答你的問題,我只知當時忘卻一切,想說出在心內憋了不知多少年的話。看來,她有同樣的感受。”

龍鷹拍腿道:“這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你奶奶的,今次你把對脈、判對症。”

符太滿足的道:“她沒直接答我,或許在心裏答了,卻不說出來。反以詠唱的方式,念出兩句老子從未聽過的話,很有意思的兩句話,與我一貫的想法不謀而合。”

龍鷹道:“你在刺激她的思考,她則啟發你的想象。究竟是兩句什麽話?”

符太道:“她吟詠的聲音很動人,比得上紀夢。”

龍鷹忍不住道:“太少對聲音,特別有感覺。”

符太驚醒過來般,端詳龍鷹,點頭,道:“該是如此。我愛留心聆聽,所謂的萬籟俱寂,事實乃是無聲之聲,能淹沒一切。聲之大者,莫過轟雷,更是老子幼時愛玩的遊戲,當你看見閃電的一刻,以某種速度在心裏暗數,雷止數止,可知閃電離你有多遠。事實上,從出生開始,我們一直以心跳聲測度生命,直至死亡。習‘血手’後,心跳除代表生命的持續外,更別具特殊意義。”

又緬懷的道:“我少時愛到麥田想東西,它們的瑟瑟作響,仿如呢喃細語,令人感到安全。”

見龍鷹盯著他,欲言又止,方記起說到哪裏,低吟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他奶奶的,這兩句絕嗎?”

兩句話出自莊子《內篇》,意指困於旱地,只可以互相用唾沫予對方少許濕潤,不論如何親密,怎及得上在大江大湖裏,各自自由寫意地生活。

柔夫人於此情況下,向符太吟詠這兩句話,有明志的意圖,耐人玩味。此兩句展現的意境,深得符太之心。

他奶奶的,情投意合,該就是這樣子。矛盾的是,相忘於江湖,等於各自高飛,天南地北,相見爭如不見。

原來柔夫人對人與人的關系,持這種超然態度,難怪那趟和她共乘一舟,雙方總有隔著千山萬水的古怪感覺。

道:“你們談得投契、深入,可是,若然同意這兩句話,她不該千辛萬苦的找你來與她重聚。”

符太道:“當時老子忘了問她你這句蠢話。”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放聲大笑,卻是笑中有淚,那種因之而來的傷情,源於人生奇異的處境。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乃沒法說出來的感覺。

符太嘆道:“還用說嗎?她為我作出違反本性的決定,這還不算愛,什麽算是?”

接著道:“我告訴她,自懂事以來,一直將自己封閉在本身孤立的天地裏,不論周遭有多少人,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人自私自利,在各自的隔離天地裏,形成狂念歪想,成見偏執,一切以自我為中心,從不為他人著想,為求一己之私,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不會反省。直至遇上你這個家夥,方曉得世上竟有如此無私的人物。”

龍鷹臉上一陣火辣,尷尬的道:“你的推崇贊賞,小弟特別受不了。”

符太沒理會他說什麽,耽溺於某種奇異的情緒裏,雙目閃爍生輝,道:“生死與共的兄弟之情,令我打破了圍困著我一道又一道的屏障,以往深信不疑的定見,化為碎石殘土,進行了天翻地覆、不輟的思考和自省。可是,對女人,我的想法沒改變過。”

龍鷹道:“你這樣告訴她?”

符太道:“所以說,她明白我,你卻不明白。”

龍鷹道:“她明白了你奶奶的什麽?”

符太道:“她明白了我為何說出情深如海的話後,不顧而去,永不掉頭。”

龍鷹點頭道:“小弟有點明白哩!唉!事實上我一直明白,只不過因始終未經歷過,沒作深思,到現在你重提此事,倏地清晰明白起來。”

符太道:“我從來不相信世上有永恒的愛,任何東西都會改變,隨光陰的流逝褪色埋藏,人生無常,體現在事物的本質上。我告訴她,遇上她,帶來了對我前所未有的強烈沖擊,與我的信念相違,有多大的快樂,就有多大的痛苦,在拒絕和迎接間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