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雪 十四、今夕何夕(第4/7頁)



霍展白聽得最後一句,頹然地將酒放下,失神地擡頭凝望著凋零的白梅。

那一瞬間,心中湧起再也難以克制的巨大苦痛,排山倒海而來。他只想大聲呼嘯,卻一個字也吐不出,最終反手一劍擊在欄杆上,大片的玉石欄杆應聲喀喇喇碎裂。

霜紅沒有阻攔,只是看著他瘋狂地一劍劍砍落,壓抑許久的淚水也洶湧而出,終於掩面失聲:如果谷主不死……那麽,如今的他們,應該是在梅樹下再度聚首,把盞笑談了吧?八年來,每次只有霍七公子來谷裏養病的時候,谷主才會那麽歡喜。

所有侍女都期待著她能夠忘記那個冰下沉睡的少年,開始新的美滿的生活。

然而,一切都粉碎了。

心中如沸,卻無可傾吐。霍展白瘋狂的出劍,將所遇到的一切劈碎。墨魂劍下碎玉如雪,散落一地。然而,半空裏再度劈落的劍,卻被一股無形和煦的力量擋住了。

“逝者已矣,”那個人無聲無息地走來,格擋了他的劍,“七公子,你總不能把薛谷主的故居給拆了吧。”

霍展白擡起頭,看到了一頭冰藍色的長發,失聲:“妙風?”

“不,妙風已經死了,”那個人只是寧靜地淡淡微笑,“我叫雅彌。”

夏之園裏,綠蔭依舊蔥蘢。

熱泉邊的亭子裏坐著兩個人,卻是極其沉默凝滯。

雅彌說完了大光明宮裏發生的一切,就開始長久的沉默。霍展白沒有說話,拍開了那一甕藏酒,坐在水邊的亭子自斟自飲,直至酩酊。

雪鷂嘀嘀咕咕的飛落在桌上,和他喝著同一杯子裏的酒。這只鳥兒似乎喝得比他還兇,很快就開始站不穩,撲扇著翅膀一頭栽倒在桌面上。

“她說過,獨飲傷身。”雅彌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依舊只是淡淡的。

“那麽……你來陪我喝吧!”霍展白微笑著舉杯,向這個陌生的對手發出邀請——他沒有問這個人和紫夜究竟有什麽樣的過往,烏裏雅蘇台的雪原上,這個人曾那樣不顧一切地只身單挑七劍,只為及時將她送去求醫。

然而,她卻終究還是死在了他面前。

前任魔宮絕頂殺手的臉上一直帶著溫和的笑意,然而越是如此,他越不能想象這個人心裏究竟為那一刻埋藏了多深的哀痛。

“不,還是等別人來陪你吧。”雅彌依然靜靜的笑,翻閱著一卷醫書,雙手上尤自帶著藥材的香氣,“師傅說酒能誤事,我做為她的關門弟子,絕不可象薛谷主那樣貪杯。”

霍展白有些意外:“你居然拜了師?”

雅彌點了點頭,微笑:“這世上的事,誰能想的到呢?”

就如你無法知道你將遇到什麽樣的人,遇到什麽樣的事,你也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在何時轉折。有時候,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一次擦肩而過的邂逅,便能改寫一個人的一生。

他曾經是一個錦衣玉食的王族公子,卻遭遇了國破家亡的劇變。他遇到了教王,成了一柄沒有感情的殺人利劍;然後,他又遇到了那個將他喚醒的人,重新獲得了自我。

然而,她卻很快逝去了。

他一路陪同廖青染將薛紫夜的遺體千裏送回,然後長跪於白石陣外的深雪裏,懇求廖谷主將他收入門下,三日不起。

為什麽要學醫呢?廖谷主問他:你以前只是一個殺人者。

是的。他只不過是一個殺人者——然而,即便是殺人者,也曾有過生不如死的時刻。

他只不過是再也不想有那種感覺:狂奔無路,天地無情,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所愛的人在身側受盡痛苦,一分分的死去,恨不能以身相代。

他也不想更多的人再有這樣的苦楚。

廖谷主沉默了許久,終於緩緩點頭:“你知道麽?藥師谷的開山師祖,也曾是個殺人者。”

於是,他便隱姓埋名地留了下來,成為廖谷主的關門弟子。他將對武學的狂熱轉移到了醫學上,每日都把自己關在春之園的藏書閣裏,潛心研讀那滿壁的典籍:標幽、玉龍、肘後方、外台秘要、金蘭循經、千金翼方、千金方、存真圖、靈柩、素問難經……

那個荒原雪夜過後,他便已然脫胎換骨。

他望著不停自斟自飲的霍展白,忽然間低低嘆息——你,可曾恨我?如果不是我,她不會冒險出谷;如果不是我沒保護周全,她也不會在昆侖絕頂重傷;如果不是我將她帶走,你們也不會在最後的一刻還咫尺天涯……

然而,這些問題,他終究沒有再問出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