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輪回(第4/6頁)



她的目光掠過靈修的臉,那個瞬間她依稀記起了兩千年前的遙遠歲月——鳳凰台上憶吹簫,雙雙負劍棄國的時候,兩個人都還是正當盛年。但是想起來,無論在凡界、還是在蜀山仙界,靈修從未對她說過“愛”這個字。起先她以為不必說出,也能相互了解對方的心意;然而時光以百年計地流過,那樣忘卻一切的清修中,他們都慢慢淡漠了一切,忘卻自己、最終相互遺忘。

然後她終於離開了他,離開了蜀山,她來到萬裏之外的西域古城,遇到了一個吸血鬼。

她不願在空茫中忘記自身的存在,而他不願在永生的黑暗中慢慢腐爛,所以在茫茫時空裏相遇的瞬間,他們毫不遲疑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彼此,試圖對抗那種空茫。他們不再追求永恒,他們也不畏懼毀滅,他們從彼此身上感到了自己在這一刻的“存在”。

每個人,到底是自證自存,還是在別人身上印證自己的存在?

他曾說過各自修得各自因果,可如果沒有迦香,夢華峰上的他、還會是他自己麽?

那一刻,繁復空茫的思緒再度將靈修湮沒,他苦苦思索,卻無法得出答案。

“靈修,你該回去了——天一亮,新的輪回便要開始。”迦香的目光清亮悠遠,如同深不見底的古泉,投注在青衣劍仙的臉上,“該告別了,而且——不要說再見。”

沒有再見……再也不會再見。他落入輪回,忘記所有前塵,靜心重頭開始修煉;而她將會在黎明的第一縷光線中化為灰燼。兩千年的夙緣,一朝煙消雲散。

風從克孜爾塔格山上吹來,帶來新一天到來的炎熱氣息。在風吹進來的時候,忽然間有穿雲裂石的清幽簫聲吹起,合著那樣絕美的舞步,響徹九天。

羅萊士和迦香轉頭看過去,看到的卻是坐在台階上的青衣人影。

黎明的光線照進毗河羅窟前,靈修坐在台階上、將身子靠在破碎的垂花門邊,吹起了青色的洞簫——百年前,在夢華峰的時候,他便該為迦香吹起這一曲《飛天》,然而那時候他們卻在長久的修仙中相互淡漠了彼此;而今最後一曲,卻是要在這樣情況之下作為永訣。

“羅莎蒙德,我的天使,”黎明前的毗河羅窟,羅萊士伸出手,握緊了迦香同樣冰冷的雙手、將她拉到自己懷中,低頭看著她的眼睛,“太陽就要升起來了,我們跳最後一支舞吧。”

迦香回過頭來看著他,微微的笑了,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足尖一點,群裾如同紫色的曼陀螺花一樣開放。羅萊士牽著她的手,在她旋轉出去的刹那微微一躬身,彬彬致禮。

那個瞬間,旋舞中的她想起的是羅萊士對她說過的另一個西方故事:那個鮫人公主愛上了人間的王子而墜入塵世,最後那個不知真像的王子娶了別的女孩,最後婚典的那一夜裏,鮫人公主握著匕首在新婚夫婦帳前站了許久,終究放棄了重歸大海的希望、將刀子扔到了海裏,然後,在甲板上點著足尖跳起了最後一支舞——

一直舞到第一縷陽光將她化成泡沫……

那一刹那迦香笑起來了,擡頭看著羅萊士:原來,一切都是相通的……無所謂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她就是那個看到愛兒慘死而脫口驚呼的修道者,她也是那個在日光中起舞的鮫人公主……一切,原本就是那樣。

他們的腳尖踏著毗河羅窟的地面,身形卻宛如在空氣中飛翔。迦香感覺自己從來沒有跳得那樣舒展和美麗,她知道她是投入了所有在舞著這一曲。生和死的夾縫裏,寂滅和輪回的選擇中,她仿佛陽光下的泡沫一樣折射出璀璨的光華,然後……湮滅。

四壁上的諸佛、菩薩,天帝、天女都在看著他們,用隱秘的、各種表情的眼神。那一場舞,仿佛三界都在關注著,等待著最後的時刻。

“他們在看……他們在看著呢。”恍然覺得說不出的不舒服,迦香不敢讓目光和壁畫上那些神仙佛祖接觸,只是埋首在羅萊士懷裏,有些恍惚地喃喃,“你看!佛陀和天帝……四壁上那些眼睛,是真的在看著啊!”

“羅莎蒙德……”不明白她在最後說的是什麽,但是羅萊士卻抱緊了她,“不要怕,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無論去向哪裏。”

紅日一躍,從克孜爾塔格山背後跳起,將光芒投向廣袤無邊的荒漠。

風裏傳來慘厲的叫聲——那是數百吸血鬼在毫無遮蔽的大漠上奔逃發出的瀕死嘶叫,然而速度再快、也逃不開日光的追逐,最終在荒漠席卷的風裏化為灰燼。

炎熱的風卷入毗河羅窟,吹在兩個人臉上。羅萊士在刹那間閉了一下眼睛,蒼白的眉間有某種復雜的苦痛表情——那裏面,是否有他的同族剛剛消散的魂魄?不遠萬裏來到了這裏,結果到了最後,卻只是得到覆滅的結局。然而他們的舞步卻是毫無偏離、向著門外的光與影中翩然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