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魔根

大雄寶殿外,潮水般的梵唱層層疊疊而起,整個白馬寺被淹沒在僧人早課的吟唱中。千年古刹在晨輝中寶光燦然,一派人間佛土的景致。一滴滴秋露從寶殿前的銅瓦上緩緩匯流滴落,擊打在青石上。世尊坐像前的青銅鼎中卷動著滾滾的赤焰,小沙彌默不做聲地將一塊塊的楠木方磚投入了寶鼎中,帶著陣陣清香的煙氣直沖穹頂而去,仿佛一道垂在佛前的巨大紗幕。這番景像卻已經持續了整整三日三夜,鼎下手持鎮魔鐘結印護持的青年僧人依舊趺坐入定,面上似乎慈悲,又似乎漠然,只隔很久才振動手中的青銅鐘,讓一聲沉雄的鐘聲震動四周,應和對面老僧手中的木魚。

“劫數……”裊裊的香煙中,有人低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這一聲佛號唱罷,寶鼎香煙驟然迷亂,綿密的煙幕散去,高居蓮台上的釋伽牟尼坐像眼角略帶慈悲,低眉看著世間的蒼生。而煙幕中緩緩現身的老僧合十一拜,良久無言。敲擊木魚的老僧長嘆一聲,雪白的長眉微微顫了顫,也是低聲唱佛。手持鎮魔鐘的僧人灑手放下銅鐘,清秀的長眉間有一絲憂慮。

“方丈師兄,真的是劫數已到?”青年僧人問道。

“莫慌,莫慌。區區小劫,徑尺之水,可一步越之。”那在香煙中持咒的老僧合十不動,只低聲道。

“七百年前少林七仞大師以無上智勇,精修般若心鐘直至圓覺境界,尚且慘死在光明皇帝的劍下,今日中原佛門弟子,又有誰能近乎七仞大師當年的修為?”青年僧人沉思良久,還是搖頭,“方丈師兄說徑尺之水,我卻以為是塵世的大劫。”

“師弟,”持木魚棰的老僧低聲道,“般若心鐘和佛門功法上,天下數你為第一。不過方丈師兄苦參的般若空禪堪稱近一百年來佛門第一智慧,你我參不透玄機,卻不可自以為是。”

“我也知道方丈師兄並參顯密二教,般若空禪的智慧非我能及,不過大乘佛法非為出世,不能入世救人,卻只空坐談玄,終非我所願。”青年僧人長眉一剔,眉梢竟是一段刀鋒般的銳氣。

“天僧師弟……”持棰老僧勸道。

“大悲師弟,”方丈卻喚住了持棰老僧,“天僧師弟所說的也沒有錯。百代以下,無論武功、道術,或者佛法都已衰微,劫數將至,天降大神通者於世。光明皇帝一旦從當年舊夢中醒來,放眼九州,無人能鎮其魔性。”

“魔性?”大悲搖頭,“傳聞牟尼明尊教與我釋教有莫大的淵源,大明尊又以絕大慈悲心誓願拯救天下義人,方丈師兄若稱之為魔,那明尊教中所謂南方暗魔又作何解說?”

“是魔,是魔。”大滅方丈笑道,“天下神通,無不是魔。明尊是魔,暗魔也是魔。魔不在善惡,魔在人心。”

青年僧人天僧長身立起:“師弟曾有誓願,此生不能渡空地獄,卻要竭力而為,讓世間少幾個冤魂怨鬼。”

“好,好,好!”大滅方丈笑道,“論相、作、我的三無修為,你不如大悲,不過佛門能有你入塵垂手,不枉師父圓寂時候傳燈於你的苦心。”

天僧一驚,擡頭看向寶鼎前的大滅方丈,只看見尚未散盡的香煙中,大滅微微含笑,指若拈花,那姿勢竟仿佛師尊當年寂滅時候。當時在五個師兄弟中,以大滅般若智慧最為精妙,是以得傳白馬方丈的袈裟;大悲無相之學最為精純,所以繼承了師尊的典籍;只有天僧尚是個孩子,雖有機鋒,但說到佛學,只得了皮相,塵心不斷。天僧自己也不曾想到,師尊卻獨以手指引一滴燃燒的酥合香油,印在了天僧的眉心,說道:“大滅智慧,悟得出世間玄機;大悲靜穆,滅得去他自己的心魔;而天下傳我心燈者卻還是你,你要滅天下的心魔。”

就是如此,在臥榻前佛法一代宗師忘禪大師把空無一物,卻又是中原釋教最為空玄神妙的心燈傳給了天僧後含笑而逝。

“大悲師弟,”大滅方丈低聲道,“將那卷幅給天僧師弟。”

“是。”大悲大師從袖子中摸出了一只朱繩捆紮火漆封鎖的褐色生絹卷軸,退一步雙手合十,而後上前恭恭敬敬地交給了天僧。

“謝師兄!”天僧不敢怠慢,掀起僧袍,雙手合十面向大滅跪倒。朱繩封紮和火漆封印乃是天僧所知的最高封儀,釋教素來不尚五種正色,赤色就是正色中名列第一的,歷來只有佛門無上的秘寶,或者至關重要的玄經古卷才用這種封儀捆紮。大悲大師為他摩頂,將卷軸放在了他的掌心。

“天僧師弟,”大滅方丈道,“其實論聰慧,你遠在我和你大悲師兄之上。可是師尊圓寂前,直到你十三歲,都不曾傳你正法,你可知道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