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蘇秋炎

魏枯雪站在一場大雨中。

他擡頭,看見老君廟的屋檐上垂下來的水幕,茫茫的像是放下的珠簾,在空氣中跳蕩四濺的水花落在他臉上,冰涼徹骨。

皖南的春天總是這樣,雨一夜一夜地不歇,天下籠在同一片煙霧中。夜色深沉,家家閉戶,細而長的小街上看不見一扇打開的窗子。魏枯雪站在屋檐下,後背緊緊地貼著老君廟的墻壁,地下濺起的水打濕了他的褲腳。

他想要一個溫暖的火爐烤幹他的衣服,如果可以,他還想要一個溫熱的餅,裏面卷著一些碎肉和香菜。他餓了,胸腹裏空蕩蕩的涼著。

他想自己也許應該離開這裏了,離開老君廟窄窄的屋檐,這裏已經很破舊了,廟裏空蕩蕩的,沒有道士,只有一口缺損的銅鐘,烏鴉在裏面做了窩,難聽的叫聲才為這個老廟增加了一點生氣。以前魏枯雪喜歡整日坐在這裏,想東想西,直到日色昏黃。因為這裏誰也不會來打攪他,這裏是他的天地。

而現在他已經沒有什麽天地了,他想自己或許應該沿著小街一路前行。小街兩側都是關閉的窗,小街也沒有岔道,他將這麽一路走下去,路的盡頭迷蒙在一片瓢潑大雨中。

而這樣的天氣裏居然還有一個人從容地漫步在雨中。他像是一個潦倒的書生,他的長衣已經濕透,他在大雨中來回踱步,他背著古劍提著酒壺。他昂首對著天空喝一口,搖晃著那只壺,壺裏的余酒“咣咣”地晃著響。那個人側耳聽著那聲音,像是惋惜。

他來回踱步,他喝酒。

魏枯雪看雨,想那些日色昏黃的下午。

酒壺裏的聲音越大,酒越來越少,雨漸漸地就要停了,魏枯雪想天就要亮了。也許他可以趁著天亮前出發,這樣日過晌午,他就可以到烏頭鎮。他沒有去過烏頭鎮,但是他聽說過那裏,很多和他同樣年紀的孩子去那裏的碼頭上幫工。那也許不算很好,但是也是一種全新的生活。

全新的生活,可以忘記。

雨中踱步的書生灌下了最後一口酒,他把酒壺拋出去,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魏枯雪想這個人就要離開了,他們兩個將一起出發,去向各自不同的地方。

他站直了,後背離開了老君廟的墻壁。

“你聽說過昆侖麽?”那個人問。

“昆侖?”魏枯雪問。

“昆侖是一座山,在西邊很遠的地方,要騎快馬才可以到。那裏整年都是白雪,冷了一點,可是很安靜,沒有人會打攪你。那裏傳說是西王母所居,山頂有只大鳥,名曰‘希有’,背闊一萬九千裏,每年西王母從羽翼登上大鳥的背,和她的丈夫東王公相會,但是我卻從未見過。你願意和我同去麽?”

魏枯雪出了一下神,書生轉頭直視他。

也許是很冷的地方吧?但是很安靜,就像是老君廟的那些下午,還有雪,魏枯雪很少看見雪,皖南的冬天只是濕濕的冷,卻很少下雪。那裏聽起來要比烏頭鎮好些。

魏枯雪點了點頭。

書生也點了點頭:“那好,從今天起,你是我的弟子。我叫方懺軒,你要記住我的名字。你也不再叫魏原,你需要一個配得上你身份的名字,你便叫魏枯雪。我要看見你一拔劍,風雪枯萎。”

他向著魏枯雪走來,從懷中摸出了一只油紙包。魏枯雪認得那是後街王麻子家的卷餅,一張白面的大餅,裏面裹著碎肉筍丁和香菜。王麻子是個好人,總是在外面裹著好油紙,這樣餅便不會濕。那個人把油紙包遞給了魏枯雪。

魏枯雪愣了一會兒,抓過油紙包打開來。卷餅還帶著那個人的體溫,魏枯雪像是用盡了一生的力氣那樣狠狠地咬了下去,當面餅、碎肉和蠶豆醬混合著的香味在他嘴裏彌漫開的時候,魏枯雪覺得渾身的力量一瞬間都消失了。他捧著卷餅呆了一會兒,靠著墻壁滑坐下去,他的哭聲哽咽在喉嚨裏,而後他放聲大哭起來。

這天下到底怎麽了?怎麽有那麽多討厭他的人?他想。

“不要哭,從今以後你都不必哭,因為你是魏枯雪。而你的老師是方懺軒。我會給你天下第一,而你為我殺了光明皇帝,這便是你我之間的交易。”書生摸著魏枯雪的頭頂。

他轉身而去,魏枯雪站了起來,跟在他背後。年輕人帶著孩子,消失在晨霧彌漫的皖南小街上。

魏枯雪被雨聲吵醒了。

他睜開眼睛,靜靜地看著客棧的屋頂,烏黑的椽木堆積而成的屋頂,漆黑得如同一個大洞。簡陋的小桌上放著空酒壺,昨夜他喝了太多的酒,做了很多老舊的夢。魏枯雪已經很多年都不做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