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小棧

細風吹著雨絲,渺渺茫茫地拂過窗外那一卷老竹簾,遠山高樹都籠在一片氤氳的水霧中。

“離了金華,要到麗水才會住店,謝小姐果真不吃麽?”風紅收回了遠眺的目光,面無表情地掃了謝童一眼。

一張黃楊木的小桌,上面是三個小菜:小醉魚、熏豆腐和豆花羹,都盛在粗瓷的小碗中。葉羽和謝童並坐一側,對面則是一路押送他們的風紅。

“餓死也罷。不吃路上死,吃了泉州死。到頭這一生,逃不過那一日。”謝童雙手支頤,原本倦得幾乎就要睡倒在桌上,此時卻扭過臉去不看風紅,懶洋洋地應了一句。

出乎葉羽的預料,風紅擒獲了他們,卻並未帶他們去附近的明尊教堂口。在西湖上飄了兩個時辰後,水流把小船帶到河岸邊,風紅立刻棄船,也不買馬,片刻不停地帶著兩人取道南行。整整兩晝夜,他們幾乎是不停地趕路,只在沿途的客棧打尖,直到現在三人才得以在金華縣外的一個小客棧稍事休息。葉羽和風紅的內息渾厚,徹夜趕路還不覺得疲倦,謝童一生卻從未如此奔波,只恨不得有人扔給她一只枕頭,她立時便能睡倒在哪個角落裏。

“哦。”風紅淡淡地答到,似乎根本不曾看見謝童挑釁的眼神。

“哼!”看著風紅若無其事地繼續低頭吃飯,謝童也只得在鼻子裏使勁地哼出一口氣,愁眉苦臉地轉頭看向窗外。

謝童天生膽小,又是富家嬌養,看見風紅一手驚世絕俗的劍法,本來已嚇得噤若寒蟬,被風紅押著走了半天小路也不曾抱怨一句。可是一路上風紅沉默寡言,並無半句惡言,連兇煞的表情也看不見一絲,外人看來,三個人更像一路同行的旅客,並沒有任何押送的跡象。

謝童察言觀色的本事乃是常人一輩子溜須拍馬都趕不上的。當年她在重陽宮修道,蘇秋炎座下數十個弟子,都把“中天散人”敬作神仙一流的人物,只有她不同。只要跟在蘇秋炎身後走上幾步,看看師尊的神色舉止,謝童就能把蘇秋炎的喜怒摸個八九不離十。所以什麽時候要裝得乖巧,什麽時候可以稍稍放肆,什麽時候幹脆就撒嬌耍賴,謝童把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連蘇秋炎也無可奈何,明知道她是故意討巧,卻不由得在眾弟子中更寵愛她一些。

此時她已經看出風紅武功雖然精絕,卻沒有半分殺性,於是不再畏縮,言辭間也強硬了些。她主持謝家的銀鋪和車行已近十年,銀子固然不肯少賺半分,言辭上的得失也是寸土必爭,一貫的聰慧刁蠻。是以一路上冷言冷語,暗藏了無數機鋒,多半是諷刺風紅假作慈悲,或者直接指明尊教為亂賊邪教。其中旁征博引借古說今,隨口拈引典故,也不必修改就好當作一篇力駁明尊教的檄文,最希罕處是她一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那番諷刺卻是用詞精妙而且頗合音韻,若是給杭州城內寫狀子的刀筆先生看了,也難免有自嘆不如乃至萌生辭館回鄉種田的念頭。可惜一番俏眉眼卻仿佛做給瞎子看了,風紅一路聽著,不但沒有半點惱怒的神色,甚至也沒有一點不耐煩,謝童說得興起的時候,她還會淡淡地“哦”一聲,若不是任何時候她臉上都冷若凝霜,謝童幾乎要以為她是在附合自己了。此時看著風紅那漠然秋水般的神色,謝童覺得自己仿佛揮舞一柄大刀,卻刀刀砍在綿軟的絲綿枕頭裏,用不上半分力道。沒人和她爭,她自己也覺得意興蕭索,想到前路茫茫生死未蔔,眉眼間便暗暗凝愁,一手托起脂玉般的面頰呆看窗外,卻不曾察覺自己已經傾倒了客棧裏用飯的眾生。

“這位公子,好貴的面相,哪裏來的啊?”葉羽在一邊默不做聲地用飯,卻不曾提防有人忽然在他們身邊諂媚地招呼。

“開封。”葉羽淡淡地說道,“有什麽事麽?”

在一旁打招呼的是那客棧的掌櫃,年紀不大,笑得卻像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老賊,一臉的討好,讓人不耐煩卻又不忍拒絕。葉羽心裏不喜他,只因為三人一進客棧,那掌櫃的眼珠就在謝童臉上身上打轉,眼神說不上淫賤,不過卻太賊了些。

“貴人,貴人啊,敢問哪裏去?”

“不敢稱貴人,在下有些事情要辦,”葉羽瞟了一眼風紅,風紅也和謝童一樣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好像絲毫沒有覺察到此人的出現。葉羽卻知道以她的功力修為,這整間客棧樓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逃不過她的耳目。

“客官不貴就沒人貴了,”掌櫃的嘿嘿笑道,“您這兩位家眷,平常人家哪怕得了一個,還不當寶貝似的藏在家裏,生怕拿出來招了風惹了人的紅眼?您這麽出行啊,可叫做衣錦晝行,不是不好,是好得叫人眼酸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