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子四

  東陸,下唐國,南淮城。

  白皙的兩指拈著一枚黑子靜靜地懸在棋盤上,許久,才“砰”地點落。

  棋盤對面的人掃視局面,微微點頭,坦然地推了棋盤:“臣輸了。”

  “拓拔卿還有半壁河山,難道不想涉險一搏?我聽說麋鹿若是死鬥,猛虎也畏懼啊。”

  “臣倒是聽說紋枰對弈是心戰,本是治心之術,不在乎棋藝。臣在盤面上已經走到絕境,拼死一搏,只是搏國主失手。拓拔是一個武士,不懂士族的胸懷,卻不願做這樣的事。”

  “呵呵呵呵,”國主大笑起來,帶著一分雍容的雅意,“不懂士族的胸懷?拓拔卿雖然生在北蠻,可是南下十多年,行止早已是公卿大家的風範了。”

  臣子整肅衣甲,起身離席,右手一扯黑氅單膝跪下:“承國主的知遇大恩,拓拔只望能夠不辜負國主的希望。”

  對弈的兩人裝束全然不同。國主年過五旬,戴九旒黑幘,青袍博帶,外面披了件織錦的中長衣,腰間的青絳上瑩瑩然是一枚青潤的山玄玉。而臣子滿頭細細的發辮,以牛筋帶束在腦後,身披一件油潤的舊革甲,倒像是蠻族牧人的裝束,惟有身上那件漆黑如墨的大氅上側光顯出層層的夔雷紋,是東陸名家織匠才有的手工。

  國主整了整袍袖,從容起身,自顧自地踱起步來。武士不敢怠慢,跟隨在後。闊達七間的深靜宮殿中靜得生涼,窗外飛挑的屋檐遮蔽了大部分陽光,室內一片陰晦,看不清國主的神情。臣子微一低頭,在平滑如鏡的雲石地面上看見了自己的面容,蒼蒼的滿是風霜的痕跡。

  “已經老了麽?”他在心中自問。

  他又想起北陸的風,不似這裏的風暖軟,像是爽利的刀鋒,又像是蠻族嗆喉的烈酒。牧人們趕著馬群在那般的烈風中馳騁,老得也格外的快,蒼老的面容像是幹裂的木頭人臉。這個年紀上,他的父親看起來已經完全是個老人,每當撫摩他粗糙的大手,都覺得像是摸在剝落的片巖上。可是父親依舊帶著弓箭騎馬,馬鞍上懸著他的牛皮酒囊,裏面是烈火燒喉的好酒。喝醉的時候,他會帶著兒子走到附近最高的草坡上,拉那張祖傳的烈鬃琴,嘶啞的琴聲在風中扭曲,像是化為鬼神的祖宗們一起唱和。

  “阿爹……”他心底回響著這個稱謂,像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有一個聲音靜靜地說話。

  “拓拔卿?”國主腳步一頓,忽然回頭,“今天忽然召卿家進宮,並非僅僅為了賜袍,卿家猜到了吧?”

  “是!”拓拔微微躬身,“內監急召,想必是有軍國大事。”

  “是,大事。”

  他們已經走到了窗口,國主伸出細白的手,拍了拍窗欞,遙遙地看著北邊的天際。

  “記得拓拔卿家初來下唐的時候,曾經說起要建立一支騎兵,引種北陸的健馬,教習騎射,本公卻沒有應允。”國主淡淡地道,“可如今離國雷騎、淳國風虎都以北陸健馬為坐騎,而晉北出雲騎兵騎射無雙,並稱東陸三大騎軍,我們下唐的騎兵卻默默無聞。拓拔卿是不是覺得本公錯失了良機?”

  “不敢,國主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不是區區一支騎軍可以逆轉的。”

  國主笑了笑:“錯便是錯了,也不是不能承認。不過,我們就要有騎軍了。”

  “騎軍?”

  “一支不下五萬人的騎軍,都騎最好的蠻族駿馬,可以接連幾天幾夜奔馳不休,精通騎射。拓拔卿家以為如何?”

  臣子動容:“五萬人!?”

  五萬人的蠻族騎兵,這是一支可以橫掃東陸的力量。

  “今天早晨,北陸青陽部的使者在紫辰殿覲見,他帶來了北陸大君的手信,我們兩國願意互換人質,歃血為盟。青陽部的九帳兵馬、北陸最強的騎兵,從此就是我們下唐的朋友了!”

  “與青陽訂盟?”臣子完全愣住了。

  “難怪卿家驚詫。東陸北陸,是世世代代的死敵,北陸的門不對東陸敞開,從風炎皇帝開始算有五十年,從薔薇皇帝開始算有七百年。這個消息傳到天啟,真不知朝堂之上是個什麽情景。”國主冷笑,“不過,本公不管帝都的袞袞諸公怎麽想,任他疑心,任他彈劾,任他眼紅,誰也毀不了這場南北之盟!一切都已經妥當,只差最後一步,打開東陸北陸的大門!百裏家萬世的功業,也該開始了。拓拔卿不為本公高興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