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盈寸之翠 第四節

  落日余暉照在紫寰宮大殿深紫色的琉璃瓦上。晚霞漫天,像是火燒似的。宮人們在銅鑄的龜鶴中投入沉香木點燃,縹緲的香煙從龜鶴的嘴裏噴出,漸漸彌散開去,遠處高閣上遙遙傳來扣擊雲板的聲音。

  呂歸塵雙手攏在大袖中,端正姿勢,靜坐在台階下,看著桌邊的國主磨墨,心裏隱隱有些不安。下唐國主百裏景洪派出執金吾副統領赤浩年從外面急召他進宮覲見,這是罕有的事,他一個蠻族質子,在南淮城裏最多只算得一個賓客,百裏景洪是沒有工夫見他的,只在新年時候,他和同為質子的楚衛公主小舟以及下唐少主百裏煜一起進宮領個賞,那時候才得見到國主的尊顏。可是急匆匆趕到這裏來,卻沒什麽事兒似的,內監們請他在台階下少坐,百裏景洪一直就在那裏磨墨。

  紫寰宮以奢華著稱,這間書房卻簡潔,四壁糊著白紙,掛著前代文睿國主的墨筆寫意,立著幾張海青色的緙絲屏風。服侍的內監只有一人,按住案上攤開的一卷白綿紙。

  百裏景洪放下條墨,提了紫毫,筆鋒在紙面上一頓,凝而不發。少頃,他左右開闔,筆勢淩厲雄健,竟然有一股武士揮舞刀劍的氣魄。呂歸塵剛起了好奇心,伸長脖子去看,百裏景洪已把筆扔在青釉筆洗中,長長呼出一口氣。內監小心翼翼地捧起紙卷,走下來呈在呂歸塵面前。

  紙上四個枯瘦張揚的大字:“勵節孝親”。

  呂歸塵聽說過百裏景洪精通書法,堪稱東陸的名家之一,但是賜字卻是罕見的,非親信的大臣難以求得,息衍堂上就掛了一幅。他不知自己為何蒙此殊榮,不由得局促起來,急忙站起來躬身長拜,恭恭敬敬地接下。他手一摸,內監立刻又收了回去,高捧在頭頂,下去裝裱了。書房裏面只剩下百裏景洪和呂歸塵兩人。

  百裏景洪清了清嗓子:“最近政務繁忙,都沒空過問世子的生活起居,是本公疏忽了。不過路夫子和息將軍都說世子的文武很有進境,不像我那個不成器的孩子。去年殤陽關勤王,世子跟隨息將軍立下了戰功,我很欣慰,大君把世子交給我的時候,曾寫信囑咐我要讓世子學習東陸文化,總算沒有辜負大君的托付。這幅字送給世子,希望世子再進一步。”

  “謝國主賜字。”呂歸塵再次以大禮拜謝。

  “不必那麽多禮數,我們坐著說說話。”百裏景洪招手讓他坐下,“世子住在東宮,地方偏遠了一點,食宿上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麽?”

  “都好。東宮裏大家都很照顧我,禁軍的方山都尉也是每旬第一天來看我一次。”

  “東陸的飲食和北陸不同,也許吃不太慣吧?我已經傳令後廚采買了一些羊,又有一個善於做羊排和羊羹的廚子,安排他去為世子做飯吧。”

  “國主恩典……歸塵叩謝。”呂歸塵屁股剛剛落凳,卻不能不又站起來。

  “不要這樣,”百裏景洪淡淡地笑,“說好了我們坐著說說話的。”

  呂歸塵又一次坐了回去。他心裏的不安越發的強烈,預感到有什麽事情要發生。百裏景洪溫和的語氣和無微不至的關懷都不同往常。兩個人都沉默起來,百裏景洪背著手,在書桌邊踱步,書房裏只有他“嚓嚓”的腳步聲。

  他忽的停步,轉身對呂歸塵笑笑:“世子對書法有研究麽?”

  “路夫子說歸塵的基礎薄弱,還是練習寫字,不敢妄談書法。”呂歸塵以一個東陸公卿少年應有的謙卑回答。

  “嗯,書法也是一門學問,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領會的。”百裏景洪點頭,“我剛才用的是斬石體。如今的三家字體,洛輝陽的‘輝陽體’、皇室書法教師陳犁的‘潑雲體’和謝斬石的‘斬石體’。輝陽體婉妙典雅,潑雲體飄灑不羈,而謝斬石是左手提劍右手提筆的軍機參謀,一手斬石體有如刀劈巨巖,碎石紛披,筆下是沙場落日英雄揮戈的豪烈風骨,喜皇帝也是書法的奇才,生前推崇謝斬石,說他‘最見得男兒肝膽’。世子要學他的骨氣。”

  “歸塵記住了。”

  “而我寫‘勵節孝親’四個字,世子知道本公的用心麽?”百裏景洪話音忽的一轉。

  “望國主教誨。”

  百裏景洪微笑:“東陸對於世子而言,畢竟是異鄉,早晚世子是要回到北陸去的。異鄉生活,就算在王宮裏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是這是磨礪氣節的好機會,而孝親是人倫最關鍵的一節,大君對於世子非常慈愛,我聽說曾有‘長生王’的期許,世子記著大君的期許,眼下的一切不如意,就都是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