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蒼狼之旗 第九節

  胤成帝五年十一月,瀚州北都城。

  天空陰霾,昨夜新下的雪把朔方原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天氣越來越冷了,現在下的雪整個冬天都不會融化,一層層越積越厚,直到春天冰河開凍的時候。青陽和朔北兩大部落隔著城墻已經對峙了兩個月,至今還沒有開一次仗,青陽部的武士們沒有看見過朔北的白狼,漸漸的呼都魯汗也不來列陣了,只是每天依然有一個朔北武士扛著大旗插在北都城的北門前。

  這標志著戰爭還只是剛剛開始。

  但是北都城裏的存糧已經不多了,草原上有點財產的人家,入冬都會準備好成串的幹肉和一罐罐的乳酪,只有奴隸和窮到連頭牛都沒有的貧苦牧民才會吃馬吃的燕麥過活。但是如今燕麥也是個好東西了,大君下令把燕麥和幹肉磨碎,揉在一起打成餅子分給上上下下所有的人,無論是貴族還是奴隸。奴隸們固然感恩,貴族們卻是又惱火,又不安。很顯然幹肉已經不夠了,一邊開始宰殺準備留到明年春天的牛羊,一邊把燕麥拿出來給人吃。可是人吃了馬的糧食,馬就只有餓肚子,瀚州草原上的駿馬,餓了掉膘很快,一個月就能餓得骨瘦如柴。大君當然不想看見自己精銳的虎豹騎都騎著瘦馬去和朔北人打仗,這麽做只是不得已。

  而要熬到開春還有三個月。

  不花剌在寒風裏緩緩揉著自己的手,一個好射手絕不能有一雙僵硬的手,沒有事的時候,不花剌總在揉自己的手,因為下一刻他可能就會開弓。他聽著身後有人唱著叫不出名字的牧歌,咿咿呀呀,古老蒼涼,讓人想到一匹離群的野馬走在茫茫草原上,幾千裏長路,遠望去只有衰草連天。

  歌聲裏夾著金屬在礪石上摩擦的刺耳聲音,不花剌回過頭,看著木黎坐在一張羊皮墊子上,把一柄重刀橫置在自己膝蓋上,手把一塊礪石磨著刀刃。他的身邊還放著六把刀,形制、長度、質地和重量都各不相同,有東陸產的彎刀,手工精致,仿佛一件禮器;也有粗糙沉重的長柄雙手刀,刀身毫無光澤,就像是一片巖石。這些天裏木黎一直在磨刀,磨刀的聲音日夜響在北都城的城頭,木黎磨著刀,看著西北方,有時候沉默,有時候低聲歌唱。

  不花剌知道木黎在等一個人,他在等朔北狼主蒙勒火兒·斡爾寒。

  等待總是讓人心裏焦慮,可是木黎不,他看向西北方的目光很平靜,有時候他不磨刀了,靜靜地坐著,依然看著西北,整個人就像沙漠裏風化的一塊石頭。不花剌開始不明白木黎為什麽能那麽安靜,在金帳裏對著那些大貴族怒吼的時候木黎分明兇得像頭野獸。後來不花剌想明白了,大概從三十年前朔北狼主退回北方的那一天開始,木黎就已經預料到那個男人會回來。

  他等了蒙勒火兒三十年,三十年等下來,足以讓人從焦慮變得安靜。

  “用得上這麽多把刀麽?”不花剌看著木黎手中的刀。

  “馳狼的骨頭很硬,這樣刀口砍崩的時候有刀可換。”木黎低聲說,看也不看他。

  “可真不像一個老人家說出來的話。”不花剌淡淡地說。

  木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我得休息一下了。”不花剌笑笑。

  他旁邊就有一張厚厚的羊毛氈子,他坐了上去,身體歪歪斜斜地放松。不花剌在城墻上一直有這麽一張氈子,因為在過去的兩個月裏不知有多少個晚上,他就睡在這裏,身下墊一片氈子,身上再用一張氈子擋風而已。

  有時候睡到深夜裏不花剌睜開眼睛,看見木黎漠無表情地坐在不遠處,在細雪裏緩緩地磨刀。

  可他們不太說話。

  木黎背後站在一百個精壯的年輕人,清一色的簡陋皮甲,清一色的闊口彎刀,一雙能走長路的寬大腳板上裹著柔軟的鹿皮。城下還有兩千九百個這樣的年輕人,都是木黎的子弟兵。木黎從奴隸中選拔了這些年輕人,親手教會他們用刀,鞭打他們告誡他們戰場上的規矩,也把他們看做自己的兄弟。木黎不相信貴族,他只相信奴隸,從一個奴隸崽子到青陽最有名的武士,木黎的心底深處大概一直把自己看做一個奴隸。他堅守著一種奴隸特有的驕傲,冷漠地對待老大君郭勒爾·帕蘇爾以外的任何貴族。

  在北都城裏不花剌也有一千個人,他們每一個都穿著牧民常穿的黑氈大氅,有一匹自己親手從小馬駒養大的駿馬,一張自己手制的弓和一袋子狼牙箭。大部分時候他們打獵為生,接到了大君的命令才會出現在北都城裏。青陽部的一千名鬼弓是專屬於帕蘇爾家主人的軍隊,任何人都不得不對這支軍隊抱有戒心,一千名射雕的好獵手也許不足以擊潰一支騎兵,可是在草原上他們任何人都能用一支狼牙箭在百步外殺死一個尊貴的人。帕蘇爾家的主人總是帶著驕傲的口氣向別人贊美自己的一千名鬼弓為“青陽的獵鷹”,而把威脅隱藏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