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狐之忿忿 第一節

  胤成帝五年十二月十日,天啟城,桂宮。

  長公主一身素紗,赤著雙足坐在臥榻上,抱著個織錦的靠枕,和雷碧城對弈。雪後冬晴,長公主的心情似乎極好,落子便笑,輕笑聲如漣漪般在宮殿裏慢慢地漾出去,媚人心骨,雷碧城卻端坐思考,對一切仿佛不聞不見。

  寧卿躬身站在長公主身後,有時殷切地上去為她按摩肩背,有時候接過女侍手裏的熱茶,吹得溫度正好才遞過去,長公主於是輕柔地撫摸他那張軟玉般潤澤的臉。

  “寧卿,碧城先生在我新下那枚棋子的上方掛了一手,你說我怎麽應對比較好?”長公主細品著寧州出產的樟木茶,咯咯輕笑著問。

  寧卿躬身行禮,攏著大袖沉思了片刻:“碧城先生的用意似乎是以‘雁切’之勢斷長公主的十六子,招數淩厲,但是太過淩厲則有破綻。寧卿為長公主考慮,不妨向左跳一步落子,這樣碧城先生還想走出‘雁切’的局面來,就得多走至少兩步,以盤面來看,碧城先生是不會花這兩步來斷長公主的十六子的。”

  他還沒有說完,雷碧城已經將手中的一枚深色的翡翠棋子投向木盒裏,這是認負的意思。

  “棋術上寧卿公子堪稱大胤一代國手,寧卿公子作為長公主的軍師,雷碧城沒有勝算。”他躬身行禮,隨即擡眼看著寧卿,“如今盤面上已經落了不下七十多枚子,一個盲眼的人,卻能記住每個棋子的位置,那麽快地做出判斷,如果我不是親眼所見,必然不敢想象。”

  寧卿恭謹地回禮:“那是因為碧城先生雙眼如炬,必然是會依賴那雙眼睛,所以心算之學沒什麽必要。而寧卿生來就是個瞎子,對於一個瞎子來說,腦海裏的東西就是世上的一切,我從家父那裏學棋的時候就是靠記盤面。所以記盤面這種事情在碧城先生看來艱難,在我卻不過像是親眼看到了那麽簡單。”

  雷碧城微微思索,也向著寧卿回禮:“寧卿公子這麽說,極有深意,令人拜服。”

  “不敢,承碧城先生誇獎。”寧卿再次回禮。

  長公主一串銀鈴般的笑,用手裏的靠枕在兩個躬身行禮的人腦袋上各敲打了一下:“看你們這麽行禮,你一拜我一拜的,還沒完了,真有意思。可別忘了是我贏的這一局,寧卿啊,只是一個軍師。”

  “雲中葉氏《兵武四卷書》中,《攬勝》一章說,‘殺人,上將以謀,中將以策,下將以戰。’用人是最大的謀,是權謀,是權者所為。長公主能用寧卿公子這樣不世出的人才,便是謀略過人,我們的勝局,也是靠著長公主的權謀才得到的。”雷碧城恭恭敬敬地說。

  長公主微微一愣,隨即掩口而笑,一邊笑一邊嬌俏地靠在寧卿身上,捶打著他的肩膀:“寧卿你說碧城先生多會說話,你們一個是神的使者,一個是不世出的人才,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好好的,說起來倒是我的功勞了。我貪了你們的大功,不是該開心死了?”

  寧卿只是含著笑,任她軟綿綿地捶打。

  長公主的動作忽地停滯。她呆了一下,目光流轉,看著寧卿的臉,聲音飄忽:“可我忽然又擔心了,你這樣不世出的人才,會不會有一天從我身邊走掉,就再不回來?”

  寧卿一愣,臉色微變,剛要說什麽,長公主已經把身體微微前傾靠近雷碧城:“碧城先生對於我們的勝局,有多少把握呢?”

  “九成。”雷碧城回答,“根據最新的情報,北都城下第一次接戰,青陽部大敗,連排在第一的名將木黎也戰死了。除了木黎,青陽再也沒有人能阻擋朔北的狼騎。而羽族那邊的進展也相當順利。”

  “那麽這大胤很快就是內憂外患了,”長公主微微點頭,“好,很好!外族的兵會讓那些狂妄的諸侯嘗嘗兵臨城下的滋味。他們要明白一件事,當東陸真有戰事的時候,只有我們白氏皇族才能擊敗外敵,守衛疆土!”

  “四萬勁弩隨時待發!”雷碧城說,“能打敗蠻族鐵騎和羽人長弓的,在東陸只有長公主。”

  此時一名年輕的白衣官吏雙手攏在袖中,低著頭一路快走,剛踏入長公主的寢殿,就在門邊跪下行大禮,自始至終連頭也不敢擡起。

  長公主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略有些煩躁。這個人是如今皇帝的禦用書記,官職是蘭台令,在帝都是個品銜不高的大臣,卻也是眾多人都得巴結的對象。五年之前也是她把這個年輕人推薦給了現在的皇帝,可是這個年輕人在皇帝身邊的表現實在太讓她失望。這個年輕人十六歲的時候被她寵愛,文筆樣貌都嫵媚動人,那時候在帝都也算是豪門名媛們的夢中人。可是如今真的成了皇室的大臣,反而覺得靈氣衰退,變成了個徒有幾分相貌的粗蠢之人,和她背後這個寧卿比起來,不啻天上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