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濮陽之血

日昏黃,暮蒼茫。彤雲如絮,掠過黯淡的蒼穹,將天空劃出一道血口,染紅垂天雲翼,一只淌血的孤雁,盤旋在瘡痍滿目的大地之上,悲涼靜肅地凝視著即將頹傾的濮陽樓堞。

名城遭戮,天地寂寂。

濮陽城門下,倉皇出逃的人群你擁我擠,人人帶著驚恐的神色與絕望的沉默,匯聚如灰色蟻陣,沿著晦澀的暮色流向蒼莽的荒野。即便攜家帶眷、托兒拽女,臉上流露著無盡的悲憤與不安,卻誰也不敢大聲喘口氣,仿佛因此便會招來數十萬強秦鐵騎的踐踏屠殺。

大難將至,人命如蟻。

“誰說亂世百姓最苦?他們至少還有逃難的機會,嗯哼,依我看,真不知強過咱們這些等死的小兵小卒多少倍哩!”一個頭倚墻角,眼瞥著逃難人潮的守城士兵嘲諷地向他身旁的同伴努了努嘴。

從他疲憊的面容向上望去,城樓門洞上方正中不偏不倚地刻著“濮陽”二字,古樸而飽經滄桑。

另一個士兵梛過身子,湊上去悄聲低語:“聽說這次秦國派來的大將是蒙驁,號稱百戰百勝,其人手段兇殘無比,曾攻下韓國十三座城池、魏國二十座城池呢。咱們濮陽如果落到他的手中,只怕是兇多吉少啊!”

先前那位士兵嘆道:“嘿,秦國無論誰來都夠咱們受的!聽說連大王都逃到野王去了!”

後一士兵驚道:“是嗎?連大王都逃離濮陽了?那咱們還守在這兒幹嘛?”

“當然要守!”一個長官模樣的人突然閃過身來,面如寒霜地盯著兩個士兵,口中一字一句凝肅定然地道,“大王雖走,當年我們還有公孫先生!”

他口中的“公孫先生”,正是當年濮陽城的軍事統帥公孫羽。此人本系衛國貴族,又是兵法名師鬼谷子的嫡傳弟子,不僅精通韜略,在劍術上也極有造詣,為當時劍術名家之一。秦軍攻衛,他是衛國將士中極少數決定戰到底的將領之一,所以衛君蟄居野王之前,已將守衛都城的重任交托給他。此時此刻,他卻是衛國所有不願屈從強秦之將士與民眾的最後希望所系。

城樓上的軍士相挑默然之際,推擠的城門邊隱隱掀起了一陣騷亂。一輛馬車自遠處隆隆疾馳而來,沖撞了慌亂不安的人群,馬車夫瘋了似的趕車,一鞭鞭落在嘶叫飛奔的馬背上,人群如潮水般向兩旁退縮。就在馬車即將沖過狹窄的城門口時,人群中有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嘴裏叼著果子,一手甩脫了母親的牽絆,搖搖晃晃地向著疾馳的馬車沖過去,仿佛是要去摸摸飛揚矗立的馬鬃。那車夫看不見幼小孩子的身影,蒙眼疾奔的駿馬收刹不了腳步,眼看高舉的馬蹄即將 落在孩子稚弱的身上,所有人都停下腳步,屏息驚視這慘不忍睹的一刻。

孩子在巨大的馬蹄陰影下驚惶地張大了嘴,果子從口中滾落在地。尖叫的人群瞬間一片死寂,只剩下孩子母親尖厲的驚喊聲劃破天際。血色殘陽也在這當口倏忽隱去,大地陷落在一片陰霾之中。

突然,一個人影如同閃電般滑過街心,利落地一手輕撥急撲而下的馬蹄,一手抄起驚魂未定的孩子,在眾人還來不及驚呼之際,霎時旋回街角。此人是一青衿少年,他傲然佇立,仿佛未曾移動過半步,懷裏卻多了個孩子。那疾馳的駿馬卻在同一瞬間躓踣了數步後,最終仍拖著車搖晃地離去。

守城的士兵個個看得張口結舌,這時,那孩子被少年從肘間放了下來,撲向路邊欣喜若狂的母親。此刻眾人方才看清那出手救人的青衿少年,竟不過十七八歲模樣,頭戴鬥笠、身著布衣,雜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就如逃難的普通農家少年一般。然而在暮色之中,卻隱隱可見他濃眉如劍,面容清臒,唇上一道短短的黑髭,竟透顯一番逼人的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