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重建怒蒼 第三章 自古聖賢多寂寞

“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

這段話出自中庸第二十章。昔年哀公問政,孔夫子便告訴他“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唯有勤修君子之道,方能以愛人之心,行仁者之政,而使天下太平。

千百年來,這段話不知有多少士大夫讀過,可古往今來,世間讀書人何止千萬,茫茫人海中,真能切身履行的又有幾人?

午後大雪紛飛,雪花落在屋瓦上,更顯得靜謐安詳。顧倩兮守在客房裏,獨自沉思往事。

這日正是己巳年除夕,景泰三十二年的最後一天。爆竹一聲除舊歲,當此歲末時光,顧府上下忙裏忙外,就等著今晚的圍爐守歲。不過今年有些不同了,家裏多了一人過來守歲,顧倩兮微微一笑,心裏現出了溫情,她放落手上的書本,轉頭望著炕上的年輕男子。

“盧郎……”顧倩兮輕撫情郎的臉頰,眼中露出了愛憐。

當年在揚州仰天悲吼的窮苦小廝,在京城茶鋪裏掉頭離去的傲骨書生,現下終於安安靜靜地躺在她身邊。這一刻,沒有為天地立心的豪情、沒有亂世文章的悲憤……剩下的,只有午後的和煦陽光,窗外的靜謐雪景。顧倩兮緩緩臥倒炕上,躺在盧雲身側,瞼蛋兒枕上情郎寬闊的胸膛,心中感到了平安。

顧倩兮望著盧雲的側臉,挺直的鼻梁,堅毅的下顎,再再點出他脾氣的剛硬。即使在睡夢中,他的眉心也是緊鎖著,好似有什麽難言苦處。

顧倩兮輕輕顫抖:心中忽然感到憂慮:“盧郎啊盧郎,你已經高中狀元,揚名立萬了,為何還不開心呢?究竟你在求什麽?為何你總是不能平心度日?”

她輕輕嘆了口氣,望著自己手上那本殘破書冊。也許,答案就在這本書裏頭。那是再平常不過的四書了,外觀古舊,書頁裏卻寫滿了蠅頭小楷,那是盧雲親手記下的心得。

風骨、丹心、死諫、殺身以成仁,宇裏行間,一個又一個飛舞的紅字,再再讓人觸目驚心。

“孔夫子啊孔夫子,你究竟要把我的情郎變成什麽樣的人?你希望他毀了自己麽?”

顧倩兮呆呆望著熟睡中的盧雲,好似癡了一般。

卻說盧雲無緣無故,怎會睡在小姐身邊呢?原來昨夜顧嗣源趁著佳節時光,便宴請京中好友,前來府裏聚會飲酒。諸人歡飲之余,卻把盧雲灌得爛醉如泥,終於醉成這個模樣。顧倩兮雖也飲了些酒,但畢竟沒喝多少,一早便起身照料情郎,直到此刻都不曾離開半步。

說起顧嗣源的家宴,卻有些典故在裏頭了。原來臘月十九那夜,“劍神”憤然出手,仗著一身神功,除了殺死數百名侍衛,還險些把江充當場戳死。據禦醫說道,江充手臂、肩膀兩處重傷,將有三個月動彈不得,非但不能批閱公文,連下床行走也有困難。少了奸臣撐腰,一眾亂軍暴民自然散去,劉敬垮台後的亂局終於告一段落了。

當此天大喜事,朝中大臣誰不是額手稱慶?只是礙著江充的面子,不好公然叫好而已,也是為此,顧嗣源才假借過年因頭,在府裏好好慶賀一頓。

難得家宴,諸位朝官心情激昂,破口大罵江充之余,自不免多喝了兩杯。盧雲與顧倩兮陪坐在旁,眾家叔伯見了這對璧人,心中稱羨,又聽說盧雲曾在柳昂天麾下為官,軍旅出身,文武全才,更拼命拿酒來灌。顧倩兮雖然盡力阻擋,但盧雲是個老實人,向來酒到杯幹,不懂推拒,終於給灌得不支倒地,讓阿福等人擡回客房去了,直弄到現下還沒醒來。

顧倩兮昨夜不得好眠,今日又起了個太早,著實疲憊,她環抱著盧雲,一時間睡眼惺忪,慢慢也睡了。只是憩不半刻,便聽有人叩門。顧倩兮嚇了一跳,急忙睜眼,此刻自己抱著情郎,雖無違禮之事,卻也不能給人撞見,當下連忙起身,稍稍整理了衣衫,便迎上開門。

房門打開,只見門口站著一名老者,模樣清臒瘦削,正是她的父親顧嗣源。顧倩兮福了一福,輕聲喚道:“爹爹。”

顧家是官宦世家,講究禮法,縱然親如夫妻父女,日常無人時也不能少了應對,久而久之,自然生出一股教養,自與江充那些橫發橫破的匪人不同。

顧嗣源走入房來,見盧雲仍在昏睡,低聲便問:“怎麽,醉得這麽厲害?”顧倩兮嗯了一聲,道:“昨夜你們十來人輪著灌他,誰能撐得住?”

顧嗣源聽女兒說話微有怨懟,想起女大不中留的道理,不禁搖頭苦笑,他拉開一張凳子,自行坐下。顧倩兮一言不發,替父親斟了杯熱茶,便也陪坐身側。

顧嗣源見她神情不悅,微笑便道:“多灌雲兒兩杯,你就生爹爹的氣了?”顧倩兮秀眉緊蹙,搖頭道:“女兒哪來的膽子,敢生爹爹的氣。”知女莫若父,顧嗣源見愛女那幅神氣,知道她心裏著實不開心。他撫著女兒的小手,道:“你別這樣,男子漢大丈夫,誰不多喝兩杯?也是你那些叔叔伯伯好生喜歡盧雲,這才多灌了幾杯黃湯,你該往好處想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