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重建怒蒼 第四章 三十功名塵與土

秦仲海自從僥幸揀回性命以來,便一直留在言二娘的客店養傷,至今已有個把月了。只是秦仲海不願拖累言二娘等人,始終不願坦白自己的來歷,只等養好傷後,再行打算。不過言二娘見了秦仲海背上的剌花,早已猜知他與山寨的淵源極深,秦仲海縱不明說,言二娘這些日子仍是竭力照護,不敢稍懈。

秦仲海是個識相的人,自從在言二娘面前墜過淚後,從此不再露出心事,只把瞼上悲苦收拾得一幹二凈,整日價就是嘻皮笑臉。後來傷勢好轉,他不願白吃白喝,便自願找活來幹,只是秦仲海行動不便,既不能挑重擔米,也下懂釀酒做菜,便只能幫著做些雜事了。

這日秦仲海便照著往常邋遢模樣,大剌剌地坐入院中,拿著大白菜在那兒剝洗。他目光向地,喃喃低語,卻沒人知道他在說些什麽。正剝菜間,匆見一雙靴子停在眼前,看那靴子油光晶亮,來人當是要緊人物。

秦仲海此時心灰意懶,江湖上算沒他這號人物了,來人便算是少林方丈,也不關他的事,當下頭也不擡,徑自道:“客倌如要吃酒,請從大門進去,掌櫃自會過來招呼。”秦仲海說了幾句,那靴子並無移步跡象,僅直挺挺地站在面前。

秦仲海心頭煩悶,不知那人所欲為何,他悶哼一聲,頭也不擡,徑自皺眉道:“老兄到底想做什麽?難道是要買白菜麽?”

話聲未畢,只聽那人一聲嘆息,輕聲喚道:“仲海。”

秦仲海聽了這聲音,登時全身巨震,手上菜籃翻倒,白菜葉瓣灑落滿地。

來人目光含淚,神色悲傷,正自低頭凝望自己,不是那盧雲是誰?

秦仲海手上拿著白菜梗子,也不知要往哪兒擺。他只覺喉頭幹澀,勉強幹笑兩聲,慢慢擠出了三個字:“盧兄弟。”

二人四目交投,盧雲緩緩蹲了下來,仰頭望著秦仲海,神情極為激動。秦仲海泯住下唇,只想說笑幾句,但就是說不出話來。霎時之間,秦仲海心中哽咽,想起了那首鄩陽樓記:

“少時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誰知刺紋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報怨仇,血染鄩陽江頭。”

當年京城之會,二人在汙穢小酒家見面,便有這番豪邁言語,如今一個升天,一個墜地,兩人再次見面,卻是如此淒涼光景……

良久良久,兩人只是相互凝視。秦仲海給盧雲這麽盯著,自也不感好受,他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摸了摸盧雲的頭頂,罵道:“他媽的,老子又不是鬼,快別這樣盯著瞧了。”

盧雲聽他調侃,登時破涕為笑。他擦拭眼角,強笑道:“對不住……沒料到會在這兒見到你,心裏有些激動了。”秦仲海點了點頭,微笑道:“是啊,我也沒料到。”

正月迎春,氣候嚴寒,天邊飄下一朵朵雪花,盧雲見秦仲海手裏仍抓著白菜梗子,忙彎下腰來,替他揀拾滿地的菜葉。他手上抓著一把白菜,低聲便問:“仲海……你怎麽會在這兒?”

秦仲海笑道:“那日離開北京,一路搭船逃亡。嘿嘿,沒想來到了懷慶,便遇上瘋婆子,終於給她綁到這兒來了。”

盧雲知道他喜說玩笑話,倒也不會信以為真,當下只默默揀拾白菜,二放到菜簍子裏。

秦仲海想起柳昂天等人,問道:“大家都還好麽?”

盧雲聽了這話,眼前浮起了當年京中歡聚的景象,他心下傷痛,擦著紅眼睛,幹笑道:“大家都好……只是年前卓淩昭和江充火並一場,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卓淩昭死了,江充也落個重傷的下場。托他劍神的福,江充不能作怪,這個把月總算天下太平,大家都過了個好年。”

秦仲海聽得劍神巳死,忍不住呆了。過了半晌,方才怔怔再問:“卓淩昭……死了?”

盧雲嘆了口氣,道:“那時楊郎中出面說項,終讓劍神反出江系。本以為他從此棄暗投明,專與正道人士為伍,沒想此計反為他帶來殺身之禍,說來真是始料未及了。”

劉敬慘死,卓淩昭身亡,秦仲海忍不住微微苦笑。其實他與卓淩昭毫無交情,彼此間惡感還多於好感,但乍聽劍神亡故,對照自己殘廢的下場,竟有兔死狐悲之慨,一時間只是低頭不語。

良久良久,盧雲鼓起勇氣,終於啟口來問:“仲海,你……你以後有何打算?”

秦仲海微微搖頭,道:“以後怎麽打算,我也不知道……只是這幾日傷勢好得差不多了,也該是走的時候了。”

盧雲擡起頭來,緊握秦仲海的雙手,柔聲道:“仲海,跟我回長洲吧!”秦仲海愣道:“長洲?”隨即醒悟盧雲不日便要南下地方,再去做朝廷官長了。